扶光把书合上,像是卸掉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趴倒在桌子上,从十四楼的窗口向下望去。江凌城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之前在城里发生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一般,倏地破裂开来,到最后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就像,那些守护着这座城市的护城队和在江凌城的大街小巷里巡逻的寒江寺的僧人,现在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岁月静好的生活,护城队员们走街串巷,插科打诨,僧人们在青灯古佛下吟诵经文,为香客指点迷津。还有那些倒在雨夜里的、扶光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的、却死在他拳下的人,他们身上溅出来的血甚至没能在这座城市中留下一点痕迹。有没有人会因他们的死生而悲喜?会不会在牵挂他们,为他们的失踪而真情实感地落下一滴泪来?
扶光不知道答案。他觉得自己不是个聪明或者说是情感细腻的人。他脑子里能装下的东西很少,要不然怎么会在南熏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将对方的身影填满自己的脑海呢。他不想再记忆起少女的笑脸来,这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在眼眶之中分泌出一些不该属于草原男人的、湿润的液体,他觉得这样很失败。
这是他的母亲教给他的,母亲告诉他,喜欢一个人,就去追她,等到失去了再开始挤出几滴眼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要用眼泪来陪伴自己的下半辈子么?眼泪可是对草原男人的诅咒啊。当时母亲的语气十分认真,这也使得扶光对这件事格外上心,遗憾的是母亲教给了他什么是诅咒,如何被诅咒,却没教给他如何破解诅咒。
显然,扶光并不想和自己的眼泪一起度过之后的时间,于是他破天荒地开始翻书,想从书上找到些或许可以解开这个诅咒的方法。浮图塔藏书丰富,对于前夏历的历史,记载的文书也颇多,其中不乏有关于雍州历史的书籍。这也为扶光的“无用功”提供了很多方便。
当扶光第一次告知唐无尘自己的故乡时,他预想中的来自南方种族的鄙夷并未如期而至,相反,唐无尘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们那是从小就学摔跤么是不是各个都是三岁能抓羊五岁能赶狼的英雄豪杰可我看你除了肤色属于雍州的颜色之外也没觉得你有多凶残啊……”诸如此类,在扶光为了雍州部族的声誉反复强调自己属于雍州平均水平之下,最后的对话才以唐无尘的“我看书上说的也不那么可靠嘛,雍州果然和传闻上写的不太一样”以及对着扶光怀疑的眼神而告终。
喧闹过后的浮图塔,是漫长的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暖冬的气息,窗外雪花飘转,风敲在窗户上,夹杂着雪花黏在上面,屋内的暖气传到窗户上,有些雪花被溶解成一滴滴小水珠,然后顺着玻璃上的纹路,滑落到窗栏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远处的江凌城,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狐裘,一层毛绒绒的雪毯盖在石板路和桥上,屋顶也铺上了一层雪,只留昏黄的灯光照亮着各个房子的窗户,透出暖和的光来。街上行人很少,大多包裹在厚厚的棉衣里,不住地向前面呼着热气,像是一尾尾吐泡泡的鱼。
唐无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江凌城,想象着一轮烈日从天而落,然后积雪被融化,翻滚成一条汹涌的潮,把江凌城的那些他厌恶的东西全都淹没,再被大水冲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天地一片寂静。
扶光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无尘,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
唐无尘还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怎么可能会有呢?如果有的话,那我们岂不是都得照着他的意思来生活了?那他凭什么给我安排一个这样的命运,我哪里得罪他了吗?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