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蛟、方彦杰、方俊杰三人虽心里不安,但布政使大人已然发话,哪里还敢争辩?连忙唯唯诺诺叩头告退。出了府衙,三人恨恨地互相瞪了一眼,转身分道扬镳。
按下方家兄弟不表,单说司徒蛟会齐等候在府衙不远处的狐朋狗友、家丁喽啰后,一言不发,径直走上那条回家的大路。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这些狐朋狗友、家丁喽啰在衙门外相候大半日,早已是喉焦唇干、饥肠辘辘。原指望司徒蛟出来后带他们胡吃海喝一番,现如今见他毫无此意,而且脸色难看至极,只道他输了官司心情不好,没人好意思上前与他搭话,只好忍饥挨饿跟着他默默上路。
司徒蛟的心情的确不好,而且自从与钟离岚废除定亲契约以后,心情从来就没有真正舒畅过。这倒不是因为钟离岚貌美如花难以忘怀,而是钟离岚背约逃婚令他“颜面尽失”。而这一切,全拜方家兄弟和陈文祺所赐,因此司徒蛟发誓要挽回颜面。他先从最“恨”的陈文祺开始,纠集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文人骚客、并攀附上“岭南八凶”之一的单雪,准备在陈家贺宴上大闹一番,让陈文祺当众出丑。不料当日在陈家庄,“文”斗不过小小的书僮,“武”又被耄耋老人一招吓退,落得个铩羽而归。所幸进京后意外得知姑父是当今“国丈”,通过姑母司徒燕软语相求,姑父张峦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春风得意的陈文祺投进诏狱,总算帮他出了一口恶气。但钟离岚终归投入别人的怀抱,仍然令他耿耿于怀,他决心仰仗姑父这个大靠山来它个倒转乾坤。
虽然在杜平那里碰了壁,但由县丞娄子通牵线与知府莫仁兴搭上关系,“倒转乾坤”计划正在一步步展开,若不是方家武力抗官,小美人钟离岚早已是温香软玉抱在怀了。为了不惊动湖广布政使司和湖广都司,在莫仁兴的策划下,给方家安了四大“罪名”,八百里加急送到寿宁侯府,请国丈张峦设法调集兵马,前来捉拿“暴民”方浩钰父子。但人算不如天算,朝廷的兵马来倒是来了,可领兵的竟是死对头陈文祺。这还不算,今日公堂上不仅来了王府的世子,更来了知府大人的顶头上司布政使陶鲁,久不视事的杜平也重新履职,如此一来,这“乾坤”只怕倒转不来。
想到此,司徒蛟禁不住顿足捶胸,将陈文祺、钟离岚、方家父子乃至莫仁兴等人逐个骂了一遍。骂着骂着,忽然停了下来,右手在胸前捏了捏,接着伸入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笺纸,哈哈笑道:“铁证在本公子手中,别说是布政使,就是当今皇上,也得认账。小贱人哪小贱人,过几天看少爷我怎么收拾你!”瞥眼看见一干狐朋狗友、家丁喽啰们惊愕地望着自己,似乎醒悟般地说道:“哦,各位想是饿了吧?走,找地方喝酒去。”
众人一听此言,顿时欢呼一声,足底生风,向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奔去。
酒过三巡,见司徒蛟心情向好,身旁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司徒兄,您与嫂夫人的案子结了吗?”
司徒蛟将杯中酒往口里一倒,“咕噜”一声咽下去,这才答道:“没有,不过快了。”
“为何今日未断?该不会生出什么变故吧?”那人又问道。
司徒蛟白了那人一眼,“乌鸦嘴!证据就在本公子手中,能生什么变故?今日是发现了两年前偷盗楚王府库银的线索,官府要挨家挨户搜查赃银,故此没工夫审理本公子的诉状。”
“挨家挨户搜查?噢,哪家没有几两银子,他能分的清谁是赃银谁不是赃银?”又一人质疑道。
“你道官府和你一样傻?”司徒蛟瞪了那人一眼,“那库银底部有印记的。”
“印记?什么印记?”
“铸有王示二字。”
“王示?什么意思?”那人追问道。
“你的名字叫霍狗娃,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个记号嘛。”司徒蛟卖弄地说道。
话音刚落,与司徒蛟对面而坐的那人朝桌上“啪”的一掌,失声叫道:“哎呀不好。”
“怎么?你家银子上有这两个字?”众人齐齐盯着他问道。
那人面色一红,赧颜说道:“非也。可库银失窃了两年,那盗贼只怕早已将赃银转手了。如果盗贼是本府本县人,那银子几经转手,说不定我等手中就有带王示二字的银两哩。”
经他一说,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若然如此,被官府搜出自家带有印记的银两,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碗筷,急于回家检视银两。
司徒蛟心里也在打鼓。是啊,这银两出出进进的,万一自家真有那种带有“王示”印记的银两,那可是百口莫辩了。见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敢走,便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说道:“回家。”众人如蒙大赦,一阵鼓噪,各自择路而奔。
司徒蛟遣散家丁,独自回到卧房,将家中成锭的银两统统端到桌上,一一检视。没有发现什么印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地。他将银锭收藏好,正准备上床歇息,忽然想起两年前钟离岚归还的二十两银两,它们会不会有印记?随后立即否定,那可是爹爹多年前送给钟离岚家的定金,哪会是失窃的库银?及至躺在床上,又有些不托底。于是翻身起来,自那隐密处取出那包银锭,顾不得拂去灰尘,急不可耐地解开包袱,将十只灰中泛黄、毫无光泽的银锭摊在桌上。
司徒蛟抓起一只银锭,翻转到底部一看,顿时“嗡”的一声,面色随之大变:“王示”二字,赫然刻在银锭底部!
他将手中的银锭一扔,又抓起一只银锭,同样有“王示”的印记。他不死心,将剩余八只银锭逐个查看,依然如前,每只银锭的底部都刻有相同的字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司徒蛟一屁股跌坐在椅上,脑内如万马奔腾、轰鸣不已。若是被官府发现,那可是百口莫辩,一旦定罪,就是死路一条。怎么办?
他怔怔地望着桌面,那些元宝仿佛变成一只只斑斓猛虎,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来。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挪开床榻,挥锹便挖。床底泥土早已硬化,锹头又已锈蚀,司徒蛟更是终日游手好闲,根本不知铁锹如何使用,因此一锹下去,只有一道白印。情急之下,他挥锹一阵乱斩,不大一会儿功夫,头上便冒出腾腾热气,双手也已血迹斑斑。
忽然,他“哐”的一声扔掉铁锹,仰天狂笑起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原本是钟离岚的银两,我为何要藏?待我将它送至官府,让小贱人去对官府说吧。”说着抢到桌前,将元宝拢入包袱,提了便走。刚要跨出门槛,念头一转,“……不对,若小贱人一口咬定这不是她归还的银两,这盗贼之名岂不是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万万不可鲁莽,再仔细想想。对,不能让官府知道此事,一者这银两究竟是归谁所有难以分辨,搞不好引火烧身再者即便坐实了小贱人是盗贼,官府一刀把她给砍了,本公子没机会亲手她,总是出不了心中的闷气。”
主意打定,他又走回房内,弯腰拾起铁锹,望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了不到一寸深的土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何不将银两埋到后山去?这样就算官府他日发现,也不至于赖到我的头上。
司徒蛟将床挪回原处,一手提着银两,一手握着铁锹,趁黑向后山摸去。他有意多走几步,选了一处离自己家较远、土质松软的地方,不顾手掌伤痛,急急挖了一个尺余深的土坑,将银两连同包袱丢进坑中。
正要铲土填埋,忽然眼前一亮,土坑周围霎时亮如白昼。
司徒蛟抬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十余个公门中人,手持火把,将自己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在此掩埋什么东西?”当头一个公人,语气严厉地问道。
“没……没什么,家里……养的狗狗得……伤寒死了,怕……染上人,就趁黑埋了。”司徒蛟心念电转,情急之中信口编了个谎言。
“狗子死了?打开看看。”公人似乎不信。
司徒蛟故作害怕,危言说道:“官爷,不能打开,人若染上就没救了。”
那公人“嘿嘿”一笑,说道:“是吗?本官爷偏就不信邪。”说罢,探手提起坑中的包袱,用力一抖,十锭元宝散落在地上。
又一个公人俯身捡起一只银锭,略略一瞄之后,送到当头那个公人面前,“班头,您瞧。”
班头将包袱往那公人手中一塞,说了句“包起来”,然后面对司徒蛟问道:“这就是你家死去的狗狗?”
“官爷,不是……”仓促之中,司徒蛟欲要申辩又不知从何说起,没等他支支吾吾地说完,班头低喝一声:“本官爷只负责搜查赃银,你若有话,明天公堂上说去吧。”说完扭头吩咐手下:“将人绑了,回衙交差。”
众人携了“赃银”、簇拥着司徒蛟下了山梁,转上大道,星夜向黄州城赶去,不到五鼓,便已到了黄州府衙。
司徒蛟又来到了知府衙门的公堂上,距昨日离开府衙不到六个时辰。
陶鲁轻击一下惊堂木,沉声喝道:“司徒蛟,果然是你偷了王府的库银。其余二千九百八十两库银何在,还不快快招来?”
司徒蛟颤声答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从未去过楚王府,这银两不是草民偷盗的,请大人明察。”
“没有去过楚王府?那这银两从何而来?”
“回大人,这二十两纹银是钟离岚还给草民的,您若要知道库银的下落,请审问钟离岚便是。”
“什么?”陶鲁微感诧异,“这些银锭是钟离岚给你的?她为何给你许多银两?你从实讲来。”
“这……”
“啪”陶鲁一拍惊堂木,喝道:“什么这这那那的,快讲!”
“恳请大人恕罪,其实……其实杜大人确曾断过草民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案。杜大人讲,只要草民同意废除定亲契约,他便让钟离岚退还我爹爹当年的订亲彩礼。于是,钟离岚就……就将这些银两还给了草民。”
不料陶鲁听罢勃然大怒,申斥道:“大胆司徒蛟,公堂之上岂能容你信口雌黄!昨日你矢口否认黄冈县断过此案,不过一天的功夫,现又自承是杜大人劝你收了钟离岚二十两纹银。莫非是见盗窃库银之事败露,想嫁祸于人?”说着语气一转,“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了,来呀,大刑侍候。”
司徒蛟双手连摇,大呼道:“冤枉啊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杜大人可以作证。”司徒蛟转向杜平叩头道:“杜大人,求您为草民作证,这二十两纹银的确是钟离岚还给草民的。”
杜平淡淡地说道:“司徒蛟,你不是病急乱投医吧?本县怎知这银两是谁的?”
司徒蛟急道:“杜大人,那日在县衙公堂上,您亲眼看见钟离岚将这包银两还给草民的。”
“在县衙的公堂上?”杜平似乎要找回昨日的面子,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没事你们跑到县衙的公堂去干嘛?”
“大人,昨日……昨日是草民混账,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杜平摇摇头,悠悠地说道:“司徒蛟,就算本县作证,这银两也是你爹爹送给人家的呀。”
司徒蛟早已有数,立即说道:“大人,我爹爹送她银子时王府的库银尚未失盗哩,这显然不是我爹爹原来的银两。”
杜平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言之有理。”然后站起身朝陶鲁施了一礼,说道:“陶大人,司徒蛟说的没错,当初他与钟离岚在县衙公堂,为那定亲契约纠缠不休,卑职见钟离岚执意不愿下嫁司徒蛟,便说服司徒蛟收回他爹爹当年所赠订亲彩礼,废除定亲契约。在得到司徒蛟同意之后,钟离岚便将这些银两退还给司徒蛟。这一切是卑职亲眼所见,决无虚言。”
司徒蛟闻听心里一松,连声说道:“确是如此,确是如此。”
谁知陶鲁面色一沉,对杜平斥责道:“杜平,枉你为朝廷命官。本藩问你,你既断过定亲契约案,可有质证记录?那判词又在何处?定亲契约为何还在司徒蛟手中?问案讲究真凭实证,你难道不知孤证不立的道理?”
“这个……”杜平顿时语塞,站立当场尴尬无比。
司徒蛟见杜平的证词没有作用,一时大急,脱口说道:“大人,那质证记录和判词在……”
话没说完,莫仁兴截口喝道:“司徒蛟,你不要无中生有、百般抵赖,若是痛快承认了盗窃库银之事,说不定王爷侯爷们一高兴,便脱了你偷盗之罪若是信口胡说,落个构陷的罪名,只怕没人救得了你。”说罢正好与司徒蛟四目相对,忙眨了眨眼睛。
陶鲁乜斜了莫仁兴一眼,语带双关地说道:“莫大人,你别着急。他若敢胡言乱语,那可是直接与皇家作对。论辈分,别说楚王爷他老人家,就是世子,也是当今万岁爷的皇叔,他的话连皇上都得听几分,有哪个不要命的臣子敢置喙?”
司徒蛟岂不知两人话中有话?姑丈张峦虽然贵为国丈、侯爷,但未必就压得住王爷。若是坐实了偷盗库银之罪,说不定没等姑丈张峦知晓,自己的人头就被砍下。他不敢拿小命开玩笑,当下说道:
“大人,草民不敢胡说。那质证记录和判词就在莫大人的书房里。”
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一阵骚动。
“啪”
“肃静!”陶鲁不怒而威,眼睛盯住莫仁兴,沉声问道:“莫大人,他说的可是事实?”
莫仁兴“噗通”一声跪在公堂,呐呐地说道:“卑职一时糊涂,误听娄子通的谗言,恳请大人从轻发落。”
陶鲁命人至莫仁兴的书房取来案卷,又命衙役将娄子通拘传到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