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皮的张耀昌参军去了朝鲜,这让他父亲镔铁张满脸都是自豪,头扬得高高的,很神气。巷子里有人见了问他,“老张,看啥呢?”镔铁张说,“看飞机呢。”那人信以为真也往天上瞅,除了看见几朵漂浮的淡云,什么都没有。那人说,“你这镔铁匠咋胡说呢,哪来的飞机,做梦呢吧。”镔铁张看那人一眼,颇有小瞧的意味,“你不懂,看不着就对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被我儿子在朝鲜干掉了,当然飞不过来了。”那人嘿嘿一笑,说出的话颇有讥讽的味道,“你儿子可真能耐呀。”镔铁张得意,“你以为呢!”
有时镔铁张坐在门口端一把紫砂壶喝茶,即使没人问,他也主动会告诉别人,“我家耀昌来信了,美国鬼子夹着尾巴快要逃跑了。”其实张耀昌的信里并没有这样的话,这都是镔铁张从小学生们唱的歌曲中听来的。
当初张耀昌出征到达东北后和战友们在鸭绿江边集结,等候出发的命令。他们并不是最初开赴前线的部队,在此之前,志愿军发起的入朝战役将侵略者从鸭绿江边驱逐到清川江以南,挫败了美军扬言回家过圣诞节的狂傲。这便是后来史称的第一次战役。集结就是为了出征,张耀昌在写给父母的信中只字未提就要过江,一来不让家人担心,二来作为一个普通士兵,他只知道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至于上级的军事决策绝不是他们这些“兵蛋子”能知晓的。
当镔铁张收到儿子来信的时候,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已经在扭转朝鲜战局的第二次战役中冲锋陷阵了。镔铁张更不会知道,志愿军将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及其指挥的韩国国军诱至预定战场后,突然发起反击,在出其不意的打击下,敌人兵败清川江两岸和长津湖畔,不得不被迫弃平壤、元山,分从陆路、海路退至“三八线”以南。
柳絮也收到了张耀昌的信,那信同样写自鸭绿江边的菜地里。由于一下子开拔来了这么多的部队,后勤补给供不上,战士们只好在农民刚起过的白菜地里挖坑睡觉。那会到处都是白雪皑皑,一早起来的老百姓们忽然发现一夜之间田地里到处都是兵。部队纪律严明,看战士们睡在冰天雪地里,老乡们看着都心疼。直到多年后柳絮才从有关资料上得知,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军队是仓促应战的,没有什么准备之说,政府连百姓的动员都没来得及做,队伍就紧急开拔到前线来了。到张耀昌他们到达时,情况已经比第一批参战的部队好了许多。
柳絮同学,你好!
昨晚刚刚抵达集结地就给你写信了,鸭绿江的对岸就是战火弥漫的朝鲜。在江的这边,老百姓宁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为了保家卫国,年轻的士兵拿起枪走上战场。当我们穿上这身戎装那一天起,就不仅仅属于自己!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我已做好了准备。
天将破晓,雄赳赳的战歌已经响起,滔滔鸭绿江敞开了澎湃的胸怀,同学,我该出发了。
张耀昌给柳絮的信很简短,真实地抒发了一个即将开赴疆场的士兵视死如归的高尚情怀。
柳絮被这封信深深感染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脑海里出现的是铁流般的队伍一如那喷血的朝阳,用生命书写坚不可摧的巍峨长城。壮志男儿没有轻薄的表白,一句“同学,我该出发了”,那是怎样的一种视死如归的家国情怀啊!少女的心在这一刻不能平静了,多想和他一样奔向硝烟弥漫的战场,经受血与火的洗礼,那是多高尚的事啊!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把这封信给杜峰看了,杜峰又把消息传遍了校园,顿时同学们带着仰慕的眼神,围拢在柳絮周围,读张耀昌的来信。
那一刻柳絮感到张耀昌就像是她的亲人或兄长似的,脸上挂满了自豪。杜娟站在一边颇有些神伤,郁郁寡欢。
镔铁张不知从哪得到了讯息,在巷口特意等住柳絮问,“絮儿,我家耀昌给你来信了?”柳絮点头,“是啊。他没给家里写信吗?”镔铁张说,“昨天刚刚收到的。耀昌都给你说了些啥,我能看看信吗?”柳絮原本想从书包里掏出给他的,但一想张耀昌的信中写有“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我已做好了准备”之类的话语,不适合让当父母的看到,谎称被老师拿走了,说要在班上读给同学们听,号召大家向志愿军致敬,努力学习,报效祖国。其实柳絮并没有完全撒谎,在下午的语文课上,老师的确念了张耀昌的信,也确实说了那些鼓励的话。老师还说,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蒋介石还在孤岛上狂啸要反攻大陆,我们要时刻准备战斗!
镔铁张相信了柳絮的话,既然老师能把儿子的信读给学生们听,证明耀昌一定是好样的,否则老师是不可能宣扬的。顿时镔铁张有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有这样的儿子,当父亲的脸上有光。同时他隐隐也为儿子担起了心,毕竟那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在柳絮感到自豪的时候,在班上有同学对张耀昌的信表示轻蔑,“不还没上战场嘛,有什么可宣扬骄傲的。”说这话的是伍思宁,他是市政府一位领导的公子,不久前才刚刚从外地转学过来,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但因为有家庭的光环,老师对伍思宁厚爱有加,即使他做了错事,老师也是不敢批评。在学生看来,偏爱就是偏心,绝大多数学生对教师的偏心都是深恶痛绝的。一方面,不被教师偏爱的同学自然对教师感到不满;另一方面,被教师偏爱的学生往往易被其他同学孤立,久而久之也会对教师不满。但这种不满只能藏在心里或私底下说说而已,得罪老师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伍思宁的身边有几个干部家庭的学生围着他转,对本地同学有些蔑视,动不动还找茬惹麻烦。在平民子弟们的眼里,干部子弟成天牛哄哄的,倚仗着爹妈的势力为所欲为,整个一群少爷胚子。他们打架时往往缺乏单打独斗的胆量和技巧,最喜欢一拥而上,一大帮打一个,徒手打不过就动家伙。往往偏心眼的老师还把板子打在本地学生身上,即使干部子弟错了,老师也是不疼不痒地好言说几句,要他们注意自己的身份。为此不服气的本地学生在干部子弟找事时群起攻之,有人头破了,有人满脸是血,双方都有受伤。乱子闯大了,有上面的官员出现在校园里,着手了解事情的经过。本地学生以为这下又该倒霉了,挨老师批评、罚站都是次要的,更有同学传言,看这架势要抓人了。第二天谁也没想到,伍思宁居然站在讲台上做检查,言辞诚恳。后来同学们听说,那位当市领导的不是个护犊子的人,不但把儿子暴揍了一顿,而且伍思宁做的那份检查都是被他父亲审阅过的,容不得敷衍了事。自那以后,校园里相对安稳了。但两派学生也自此互不往来,见了面也不说话,形同陌路。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和“敌方”对视的时候,目光中充满着挑衅和不屑。
官家子弟和本地的孩子区别在于举止和气质,还有说话的腔调,胡同里长大的孩子都说得一口纯正的河都话,而跟随父母过来的外地孩子口音则五花八门,慢慢地才逐渐有了推广的普通话。
伍思宁看似学乖了,但他把目光又瞄上了漂亮的女孩子,特别是对柳絮另眼相看,就因她长得漂亮,有与众不同的气质,不愧是“资本家的女儿”。伍思宁的伙伴们对柳絮出言不逊,说你爸有两个老婆,你告诉我们这是真的?柳絮气得脸都白了,恨不得上去咬他们一口。可她一个女孩子除了哭泣,毫无还手之力。这会她想起张耀昌,如果他在身边,这些坏孩子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自己吗?伍思宁到没有说话,站在一边幸灾乐祸。见柳絮哭了,他装模作样地训斥他的伙伴们,你们欺负一个女生不害臊吗?他走上前来煞有介事地安慰柳絮说,看看,那么漂亮的眼睛都哭红了,以后谁再敢对你放肆,你告诉我,看我咋收拾他们。柳絮瞪他一眼,心想,猫哭耗子假装慈悲,谁还不知道你呀!
走开了,柳絮还在抹眼泪。自己的身世正是柳絮苦恼的事,她最不爱听同学们说她父亲是资本家,有两个老婆,她还是小老婆养的。
想想童年时光,她的生活是快乐而无忧的。慢慢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事情,烦心也就来了。虽然生活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还伴随着一些阴影,除了出身由不得她以外,但总的说来,称得上幸福。比起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们,她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幸福时光总是如此,往往难以说清,真要说起来,只留下一堆空洞的感觉,好像那些日子像空气一样不着痕迹。在柳絮的感觉里,尽管母亲很爱她,但她体会不到太阳的温暖。说白了,就是母亲那段悲惨的经历,让她这个做女儿的抬不起头来。还有父亲是资本家,在同学们的潜意识里,资本家面目丑陋,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瑟瑟发料。她无法把那一形象同父亲联系起来,但在事实面前她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是个资本家,只是在前面被冠以“民族”二字。在她有限的知识里,不懂得民族资本家和别的资本家有什么不同,直到多少年后,接触到了这方面的书籍,才明白民族资本家就是那些不与官僚和国际资本家勾结、支持民族解放事业的一个特称。当然所有资本家都是以占有生产资料为目的,依靠剥削雇佣劳动榨取剩余价值为生的人。像镔铁张就属于手工业资本家,和柳熙荫一样,自身的经济发展与外国资本主义没有太多联系,资本相较于官僚资产阶级或买办资产阶级是势力较弱的一类资产阶级团体,从广泛意义上都属于民族资本家。
柳絮从来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她也不怕那些官家子弟,即使面对伍思宁飘来的眼神也没觉得胆怯,不就有些流里流气的,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不过就是在大街上见了女孩子吹几声刺耳的口哨,再厚着脸皮和女生搭讪,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举动,不理他就是了。可他们张口揭她的短,这让柳絮没有了底气。可轮到伍思宁张口说张耀昌“不还没上战场嘛,有什么可宣扬骄傲的”这一类不敬的话,柳絮蛮吃惊的,身为干部子弟,他爸爸也是扛枪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怎么能那么玩世不恭呢。柳絮很生气,在校园门口义正辞严地质问他,“你勇敢,咋没见你投笔从戎呢?”伍思宁见被一个女孩子小瞧,攥紧拳头瞪大了眼,“谁说的,我当初报了名,可部队上嫌我年龄小不要,这能怪我吗?你有能耐给他们说去,只要他们敢批准,我明天就去朝鲜。”他说的是真话,的确想穿上军装跨过鸭绿江去。伍思宁比柳絮大两岁,也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在刚刚进入新年后,他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可柳絮不管这些,用警告的语气对他说,“别那么张狂,好像啥事在你眼里都不算什么。但我告诉你,张耀昌会成为英雄的,到时看你还咋说。”伍思宁反问柳絮,“你这么护着张耀昌,他和你啥关系?”柳絮瞪他一眼,“你管得着嘛。”说完愤然离去。
她的背影让伍思宁很着迷,他对靠过来的那帮小弟兄们说,你们没觉得这妞挺有意思?同伴们附和,那是,你老大看上的人哪有差的。
她发育得很丰满,不知是从小生活好,营养跟得上的原因,还是内分泌过于旺盛,突兀隆起的胸让她感到害羞,好像一夜之间花苞便绽放了。她心想,这可能就是惹得伍思宁纠缠的原由。
在槐树巷的那些邻居们眼里,漂亮的柳絮因为出身,因为相貌,从小到大体现着一种与生俱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也正因为出生在资本家的家庭,加上母亲那样的身世,已经懂得人情世故的她又是孤独的,远没有花季少女本应有的色彩斑斓。在别人看来,她是孤傲的,这让一般男生很难接近,女生也不大喜欢她。在此之前有张耀昌陪伴,后来杜峰成了她唯一能说得来的好朋友。
伍思宁的出现,柳絮虽谈不上对他有多反感,但处在两种不同身份家庭的人,这类公子哥还是离远些的好。可让柳絮始料不及的是伍思宁常常会出现在巷口,就像张耀昌当年一样,他也站在老槐树下等她。他和她并不顺路,他不惜绕一大截路过来等候,这让柳絮心烦,暗暗叫苦,这倘若被别的同学看见,又该传出是非了。果不然,没几天难听的话有了,说“资本家的女儿”刻意巴结、讨好伍思宁,想攀高枝了。柳絮脸都气白了,给杜峰说,“我有那么贱吗?黑白被颠倒,反倒成了我的不是。”杜峰宽慰她,“别理他就是了。”柳絮说,“我啥时愿搭理他了?”
为了不让柳絮反感,伍思宁逐渐和那帮小伙伴们都很少在一起成群结队了。柳絮不想招惹他,在放学路上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伍思宁同学,能帮我个忙吗?”
伍思宁眼睛放光了,忙不迭地说:“你尽管说,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絮轻微笑了:“没那么严重,就是请你以后别在这儿等我了,好吗?最好离我远点儿。我出身不好,别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伍思宁尴尬地站在原地,小小少年怅然地望着柳絮远去的背影。
在接下来的日子,巷口的槐树下再也不见伍思宁的身影,柳絮的身边反倒清静了。有时她下意识地往那儿瞅几眼,心里居然或多或少有了那么点小小的失落。
孤独的少女只有在写给张耀昌的信中寻找心灵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