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审判官……”格林先生沉默了片刻,“好多年了,没想到德塔弗丽雷会再次接待一个审判官。他是个眉毛像红色胡须的老人吗?不,也许已经不是红色的了,就像我的头发,时间会带走它们的颜色,无论年轻时是鲜亮还是暗淡,最终都是公平的花白。如果他又回来了,现在也有六十多岁了,如果是他,我想我可以……抱歉,我太自说自话了。”
他自嘲般摇摇头,抖落了卷烟燃烧的灰烬,那些烧到一半的干燥碎叶零星地从窗户旁落下去,像是夏季草丛里闪烁的萤火虫,在高处结伴飞舞,又因短暂的生命走到尽头,从高处落下,尾端的荧光渐渐虚弱,湮灭在黑暗中。
烟草的独特气味飘了过来,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丝尚未扩散弥漫,融进空气中的灰烟。
“宗教裁判所,异端审判局,”格林先生念叨着同属梵蒂冈一个组织的两个称呼,沙哑的嗓音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他们总是迟到……一个姗姗来迟的报喜天使。”
艾德里安说道:“也许现在也不算迟。审判还没开始,梵蒂冈的规则依旧有发言权。世俗法庭在情理上不应审判宗教案件。我遇见的那位神父是一个宽厚仁慈的年轻人,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以他的言行来看,他不会愿意看到任何无辜的人蒙受污名。”
“外乡人不了解德塔弗丽雷,梵蒂冈的法则在这里只是勉强维持体面。如果这儿还存在宗教法庭,或许早年间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路德的新教也曾是梵蒂冈眼中的异端,然而现在德塔弗丽雷却是处在新教教区,在这儿宗教裁判所不会太受欢迎。你说新到的审判官是一个年轻人?那他一定会受刁难的。”
格林先生咳嗽了几声,这一次他仿佛难以止住他的咳嗽。咳嗽声连绵不绝,用力而嘶哑,格林先生捂住口鼻睁大了眼,他的额头和鼻尖沁出汗珠,病态的绯红染上颧骨,即使硬是将咳嗽闷闷地压进喉咙,没过一会儿就会以更猛烈的姿态卷土重来。格林先生一边咳着一边对艾德里安摆了摆捏着卷烟的手。他不再倚靠在窗户边,而是微微弯着腰面向室内走进去了两步。艾德里安看到格林先生缩起了肩膀,他斑驳花白的头发很快消失在窗口,响亮的咳嗽一连串地响起,格林先生似乎是顾不得压低他的声音,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听见他咳嗽完后略显粗重的喘息,那喘息声里满是疲惫和痛苦。
他的这位临时邻居似乎疾病缠身,备受困扰。当格林先生再次出现在窗边时,他的脸颊旁依旧带着汗迹。
“您似乎身体不适?”艾德里安轻声问道。
格林先生摆了摆手,这次他手上的烟草不见了,但艾德里安却闻到他房间里传出更浓重的烟味,似乎是源于某种医师们会推荐的烟熏疗法。“一点小毛病是不能阻拦我的。”
艾德里安垂着头,他看了看旅馆外花园墙边的小灌木丛,盯着那些积雪若有所思,他转回头关切地看向格林先生:“这个月暴风雪频繁,天气很冷,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容易生病,一点小毛病也可能因为忽视而加重……”
“我有在用药呢。”中年人说,“只是沉疴难愈,天气不太好的时候,看上去比较吓人。我和疾病已经学会彼此和睦相处了,我们很少会影响到彼此,即使它偶尔和我闹脾气也严重不到哪里去。你别在意它。”
那似乎意味着格林先生的咳嗽是旧疾,然而这似乎更显得带着病坚持在这个时间点前来德塔弗丽雷的格林先生有什么独特的理由。“您是为了那个姑娘来的吗?”
“大概到了我这个年纪,生命已经开始倒数,就总是会想起过去。比起关心自己,还有在心里更重要一些的事情要赶着做。”格林先生自嘲着说,“那个女孩,叫做高奈利亚的,如果我听到了她的遭遇却不肯为她在法庭上说一句话,我十多年前又何必离开德塔弗丽雷。年轻人,你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吗?离开童年的记忆,离开一切带给你安全感的熟悉的东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回来,那地方似乎变了模样,像是你一眨眼就彻底失去了它。你又忍不住怀疑,是你自己变了模样。”
艾德里安笑了笑:“那听上去太糟糕了……我希望我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一旦有了,那件作为一切原点的糟糕事,就会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忘怀。”格林先生下意识地举起手,像是本能地想要抽一口烟草,手抬到眼前发现卷烟早搁到一旁才讪讪然放下,“你知道吗?那种被回忆纠缠的感受。”
“我知道,先生。”艾德里安的神情温和,微卷的黑发柔软地贴在他鬓边,他的眼睛倒映着月亮,“有的时候明明看见的是全然无关的东西,一个路人,或是一句诗,却仿佛会把人丢回过去的时间里。人群中,独处时,白昼或是深夜,那些回忆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闯进来,把人拽住。”
格林先生睁大了眼睛,他赞同地看着艾德里安,喟叹着说:“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仿佛是无心的,望着窗户外的雪景提到:“夜晚真冷……先生,德塔弗丽雷的谷仓里有足够取暖的配备吗?木柴火堆或是被褥?”
“没有,那个空谷仓是受苦地,被丢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人受苦。等到人被关得虚弱,就容易在审判席上暴露真心实意……十多年前,法官是这样想的。期间会有人看守那个谷仓,没有人被允许靠近,今天早上时看着那儿的是我认识的人,我也不过只隔着窗户远远看了那女孩一眼。”格林先生揉搓着手指,他小声地咳了一下,但很快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