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挨近深秋,森林里,田野上的草头木叶渐次凋零,曾经鼓噪的蝉声已经消退,失落的枯叶怎么也聚拢不到一起,在地面翻滚着,在天上打着旋,秃顶露白的树干在寒风中不停摇摆,如追忆青春的老人。
天地萧瑟,繁华脱去锦衣,只落下一片白茫茫的残破,让逃犯们越来越不好藏身。大风起兮云飞扬,吹起众人的薄衣裳,尤其到了夜半,那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刮起来,嗖嗖的带响,直往人肉里,骨头里面钻。大家伙这次出门也没个准备,全都还是天牢里穿的夏装,临行前也没人给送寒衣,好嘛!现在是出国逃难,还是非法越狱,你当是高官们出国考察哪。
穿过白杨树林,钻过沙棘灌木丛,走过田塍。林子里除了“克拉克拉“的枯枝碰响,其余一片寂静。
众人饿发晕。
蘑菇,嫩枝芽没有,只有草根,那种甜滋滋的甜草根倒是很容易掘到,就是越滋咂越饿。枝头没有野果,只有残留在犄角旮旯的落果,都是鸟们,松鼠和蚂蚁们吃剩下的,明显的过了保质期。土地里偶尔能翻出甘薯块茎和遗漏的高粱籽和粟谷粒,有的还发芽了。
造孽哟!也不仅仅是这群落魄高官们可怜,战乱年代的难民哪个容易,不都是这样么?挺下来的,活过命,血脉延嗣下来,挺不下来的,魂断他乡,永远的无人再提起,忘怀在残破的世间。
逃出亡命的第二天,黎明前,一场暴雨来临了。蜷缩在菜田棚屋四周休息的众人被豌豆大的雨滴打醒,黑色的天空闪现大块大块的橘黄色,那是夜光云,预示雨很快将至。
找不到地方躲雨,坦荡荡的四野哪里都一样,在风雨中飘摇的棚屋里,早都塞满了老弱病者。稀疏的树木不当落雨,众人靠着树干,只当个心理安慰。雨点越打越急,终于连成一片,瓢泼似的,闪电划破了黎明前的夜,天如,雨如跌停板。
活如一群落汤鸡。
这是好听的。
更像一群落水狗。
时间过好慢,当太阳从灰蒙蒙的云缝里露出不红不白的淡芒,临终的零零星星的雨融合在晨雾中,厚重的湿气蒸发起来了。可以听见远处雉鸡的“咕咕”,还有画眉短促的尖叫。
起身,继续行走。武将们还好,那些文官“唉哟哎哟”的直不想走,若搁平时,打死也不走了,但搁这一刻,打不死也要走。麦高一行惶惶如丧家之鸡犬不宁,夺路逃命,生怕后面随时有人追赶上来。
人天命自由,大都是宁要自由不要命的。
好在有个方向,东南方向,有个奔头,息国,据说有了目的地,人就会拥有一种希望的力量,当众人日夜攒足,遥望见息国都城在逆光里的堞堞剪影,不由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道苦旅,终将结束。
众人走近前,抬眼望去,晨曦中的城门楼上,一排剑拔弩张的士兵不太像欢迎的仪仗队。城门紧闭,也没人洒扫街道以迎贵宾的样子。
干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的,城门咧开一道缝,跛鸭子样的走出一个身披大氅的文官,叵耐的瞧一眼,前排的麦高,田不日和陆重行,还特意在田不日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偏个肩膀,支岔个肘子,“哗啦啦”的翻开一册竹简,瞄着念,端的好嗓门,那抑扬顿挫的吟诵犹如天籁:“国公诏曰,尔等枭众不得骚乱本土,务必尽快离去,钦此。”
驱逐令啊,令人绝望!
田不日无奈的摇头叹息,众人也无奈,提起的希望全都跌落在息国的地面上,还是那种雨后泥泞不堪的污浊地面。
大家一路上累够呛了,走不起脚了,实际上早累够呛了,希望破灭,更觉累甚!
再累,还得走哇,难不成二三百号人都坐在人家城门楼子前凉快?耍丐帮哪!看清楚喽,人家那亮闪闪的箭簇可都对准大家的脑袋瓜哪。
走着。
走着。渐离息国都城渐远,磨磨蹭蹭挨到晌午头,看见路旁一棵大槐树。火,好家伙,好大一棵树!别树皆凋零,唯这棵独树一帜,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亭亭如盖,至少覆荫半顷地面。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水流经树下,清澈见底,溪水里的鹅卵石呈现出不同的色相。不过,现一时的一刻,窘迫的众人顾不上欣赏美丽的景色,光顾腰酸,脚酸,胃酸。也没谁指令,大家“唉哟唉哟”的不约而同跌坐一片,喝水的,洗脸的,灌壶的,洗脚的,“哎,哎,洗脚的到下游去洗!”有人吆喝。
一人接着,“人都累成狗了,哪里还有力气上下游去,穷讲究!”
“累?再累也要有点公德好不好?”
“屁股挪不动了,我不洗行不?”
两个人还想继续吵,若是还有一点力气的话。至于别人,连劝架的力气都没有。
休息差不多了,出发!
众人“唉哟唉哟”的一片不响应,再也不肯行前半步。陆重行站出来说:“大家听着,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前面不远就是叶国的紫荆关,我们必须过了关才敢歇息。”
时比人强,没法子,接着又是一片不约而同的“唉哟唉哟”。
恹恹的阳光照在一行佝偻的背影,老鸹在远边凄厉的叫,那是充满饥饿的叫唤。
紫荆关。
三面环山,一面浦水,层峦叠嶂的抱拥出一个小盆地,四周皆悬崖峭壁,隔开水那面也是。参差的垭口,山关要道如天梯。紫荆树漫野攀山的都是,因缘冠名。
五条官道汇集于此,若要绕道,至少五百里开外。
蓝天下的群山,宁静,辽远,锵锵城墙兀自矗立,硕大的石墙垒块,叠加起往日的絮语,绵延向西的崇山峻岭,填满了空旷的情怀。曾经历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沉淀在岁月的长河里。
疲惫的众人,沥沥拉拉的在盘山小道上呈羊屎蛋分布函数,前头人已经到达紫荆关前,后面人尚不知在何处溜达呢。
陆重行三年前来过,但不是叩关,是交换通牒文书然后,合法过的关。麦高则是头一回来,仰望其阵势,其果然气象非凡,雄关如铁。
“嗵,嗵,嗵,”三声炮响过后,关门大开,杀出一彪人马,为首大将面红耳赤,络腮胡须,胯下黄骠马,手持一把盘古大斧。
其势汹汹,“呔!尔等可是来自天汉国?”
来者不善!姜忌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正是,背井离乡之徒敢请将军准许吾等过关?”
田不日捧着一个钱袋往高高马头上递去。
曾经威风八面的大国文武重臣,现一时的这一刻,哈了腰的给一个小国的小关将递钱递小话。
赤耳将叵耐,用斧头推开钱袋,大声喝呼:“叶公有令,留下麦高,好生款待之,其余不问,都回去吧。”
麦高心里闪过疑惑,还挟带一丝自豪,怎么着?自己名声不至于如此大吧,连眼前的威武大将军甚至叶公都知道,还专门强请喝茶?
麦高往前上步,被边旁人阻拦,告诫曰,正找你事,何以自投罗网。
麦高挣脱,向众人说:“他既点名,隐匿着反倒无趣,我且上前会会他,再作计较。”
刺猴欲要替上前,被麦高拽住胳膊止住。麦高突前,拱手,不失礼数,“在下麦高,但凡将军有教。”
赤耳将勒住马头,居高临下,吊过斜角瞧麦高,“本将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