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韵温柔绵密,四处缭绕着风声鸟语。虞归尘从太傅房里出来时只见树上楼头皆挂满了猎猎飘扬的春幡空气中涤荡着暖暖花香,而前一刻他对着垂死的太傅,则更像是个缘悭一面的梦了。
一想到太傅那股浓重沉朽的汤药味道便从脑中翻腾到鼻间,仿佛顷刻间便把春意埋葬。
不觉抬首间,正对上成去非立于书房的窗子前,两人遥遥相望,耳畔莺啼婉转,绿竹猗猗,花事正盛,只是两人皆无心赏春彼此打了一眼照面,虞归尘提步往这边来了。
开口就连寒暄都不知如何着手,反倒是成去非神情如常:“我正有事找你直说好了趁二弟赋闲在家,把他和璨儿的婚事办了,你提前跟世伯知会一声,回头我让媒人送彩礼过来。”
“家父已和今上提起,说此时操办,一是两人到了婚嫁年岁,二来亦含为太傅冲喜之意。今上一口应允,且提及要为此备礼。”虞归尘勉为一笑,此刻,恐怕再大的喜事也难以告慰人心。
成去非微微颔首:“世伯思量周全,父亲病重怕是不能多露面,一切事宜皆由我出面操持,对于璨儿,父亲一直很中意,倘是母亲还在,”成去非罕有地提及母亲,言辞间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很快续上了:
“想必也很认可。”
言罢便往外头一壁走,一壁说:“我看眼下哪一日都好,春暖花开,倒不必讲究那么多。”
两人在园子里围着石桌坐定,虞归尘只道:“你看着好便好。”
“说你的事罢。”成去非叉开了话,今日大将军加九锡,他当然清楚。
虞归尘便直言:“今日之事,俱是精彩,大将军痛哭流涕,反复推辞,言及先帝,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神情之哀戚,反倒不像有意伪装。”
听静斋这般说,成去非唇边慢慢浮上一抹冷笑:
“先帝大行时,他哀毁过礼,并不是哭先帝,是哭宗皇帝,哭他自己,眼下,离所念又进一步,焉能不有触于心,悲从中来?他年轻时,也是文采激扬之人,众人只当他演戏,这里头藏着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遗诏之事,他二人仍是头绪全无,阮正通所行实在非常人能解。虞归尘不由念及琬宁,到如今,他甚至没有摸透成去非对那女孩子的态度。
不等他开口,成去非似乎已猜到他所想,先提及琬宁:“那位贺姑娘,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却也是满身的书生意气,那次问过她话,便三天两日染风寒,直到如今也没好利索reas;。”
说到这,成去非忽掠过一个念头:她不会是有意避着?唯恐自己杀她灭口?可当日神情,分明又是个不怕死的,前几日还有人来报贺姑娘整日匍匐案前写写画画,病得七荤八素也顾不上。
这话音,似乎没有往死里逼的意思,伯渊其实并不喜所谓书生意气,人太直,正是水至清则无鱼,在某些事上固然显得有气节,值得青史褒奖。可现实很多事,不拐个弯,那便是往死路里走。就像当日韩伊死谏,倒是荡气回肠,让人感动,却不过白白牺牲性命罢了。
不过成伯渊话虽这么说,倒也有几分明贬暗褒的味道,否则彼时也不会出手相助韩伊。
既是如此,虞归尘便自觉没什么好说的,抬眸望了望头顶天空,湛蓝的底子上缀着几朵如雾的云彩,极好,只是府邸围墙高,硬生生断人眼目所及,他成伯渊就此躲于四角天空下,前路不明,真真让人伤怀。
成去非留意到虞归尘神情微微有恙,知道他忧心当下处境,心底忽浮起一丝不忍,虞静斋自当是红尘方外之人,漫游四方,平生塞北江南,打杏花春雨里过,亦或者策马于莽莽草原,都好过囿于庙堂罢?
两人仿佛各怀心事,待虞归尘告辞时,西山已卧上一泓弯月。
徐徐晚风,甘美清芬的花香便四处散去。成去非立在园子里榆树下,仰面望着那轮孤月,天地无隙,竟无端让人想起老庄。
那本是活色生香浮华子弟的最爱。
江左士族子弟们,一朵朵人间富贵花,偏要肆无忌惮地说着人生之苦,病老别离,而真正历尽一切,空待一死的,不知在哪个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着。
轻天下,细万物,齐生死,更像是先哲的戏言罢了。
“大公子,”身侧何时来的人,他浑然不觉,事实上,他向来警觉,罕有这样的时刻,回身看婢女毕恭毕敬立在那里,认出是在木叶阁侍候贺琬宁的。
婢女见他有了回应,忙双手呈上一样东西:“贺姑娘让奴婢把这给您。”
说着一沓书稿便递到了手中,成去非只得往屋里去,坐于案前,借着烛光看了。
书稿极厚,成去非略略掂量一下才认真细看:确是好字,含蓄温敛,柔中带刚,正是出自贺琬宁之手。
所书内容是通典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