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时行的书房里有一整排直抵天花板的红木书柜,谈竞曾经眼馋过这一套大家什,还小心翼翼地问过价格,被岳时行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并说:“好好工作,届时自有更好地等着你,何必眼馋我这一套烂木头?”
谈竞将手放在那组红木书柜上,打量其中的藏书。岳时行其实并不需要人搀扶,他身体状况很好,在谈竞看来,甚至可以去沿着滨江跑上一圈。
岳时行笑呵呵地看着他的动作:“还惦记我这套柜子呢?”
谈竞婆娑着柜沿儿,他其实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岳时行。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岳时行正将自己放进沙发里的声音他身体状态很好,但故意露出一副疲疲老态。
岳师母端着托盘进来,给谈竞递了一杯茶,然后将托盘放在沙发中央的茶几上,直起身子来叮嘱谈竞留下吃午饭。
“我和李妈去买菜,中午给你做鱼汤喝。”她笑眯眯地说,走到门口了,还转过头来问,“再去酱烧带一份寿司给你,好不好?”
“谢谢师母。”谈竞握着杯子向她欠身,头埋得很低,看不见表情。
“行了行了,又不是头一次上门,这么多礼,弄得你师母也不自在。”岳时行从茶几上拿起自己那把吹引小壶,揭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的水量,向谈竞示意了一下,“给我添点水。”
谈竞没法儿再背对岳时行了,他接过那把紫砂壶,提起暖瓶来往壶里续水。那把壶只有巴掌大小,做得非常精致,上面绘着一个小码头,一排扁舟,天上细雨蒙蒙,舟上纸伞错落,意境优美。壶握在手里的时候,那幅画正朝向对面的来宾,可以让所有人欣赏赞叹。
“正岗子规的绯句,”谈竞打量那把壶,忽然开口,“春雨伞高低渡舟。”
岳时行一点都不意外,还赞许他:“不愧是日本留过学回来的,发音就是漂亮。”
谈竞用拇指婆娑着上面的图案,指下触感滑腻,壶盖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茶垢是个用了很久的老物件,不是近几年才拿上的。
“喜欢的话,送你一个。”岳时行看着他的动作,微微皱起眉,“你今天怪怪的,究竟怎么了?社里出事了?”
谈竞将壶还给岳时行,拉动嘴角笑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我表现得很明显?”
“不明显,旁人怕是看不太出来。”岳时行面有几分得色,“可作为知你甚深的师长,打从你一进门,我就已经发觉出不对劲来了。”
谈竞又拉了拉嘴角:“按照旧时规矩,我该称您为师父,而不是老师毕竟我也没有跟您上过课。”
岳时行大笑:“若是按旧时规矩走,你怕是还得为我洗脚倒尿盆,伺候你师娘买菜裁衣服。”
谈竞没笑,他抬起眼睛来仔细看着岳时行,目光走过他脸上每一道皱褶。岳时行从来不留胡子,脸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即便是胖了一些后,他依然面颊凹陷,两腮青灰,一副玳瑁眼镜像是老花镜一样,时常滑到鼻头,让他从眼镜上方看人。
栖川旬从来没有见过岳时行,他在滨海交游广阔,可从来不跟领事馆打交道。这些事情谈竞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如今需要注意了,这些散碎的记忆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又被收拢起来,从头到位,穿成一条明明白白的链子。
绵谷晋夫本人就在谈竞身边。当他从金贤振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整个人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并且后颈发凉,像是一把枪正抵在上面。他在脑子里过了自己身边所有人的面孔,和特务机关一样,先将嫌疑锁定在周严己身上。岳时行在报社中缺席的时间给了他很大的活动空间,他调查了周严己的一切,甚至从出生到进入报社一路每一个关键点都找了证人,最终才不情不愿地将他排除掉。
“老师曾经问我是不是已经投效了日本人,”他说出这句话,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岳时行依然笑眯眯地,但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以微不可查的幅度逐一收紧,使得整张脸看起来都有些僵硬。
岳时行“嗯”了一声,同时调整坐姿,将茶壶举到嘴边,滋溜溜地吸了一口茶。他像是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想好了应对这句话的策略,茶壶被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收敛了笑容:“你真的……当汉奸了?”
谈竞盯着他:“如果是的话,老师会怎样呢?”
岳时行突然暴怒,他猛地将茶壶掼到茶几上,然后起身,重重地将手掌拍到谈竞所在椅子的扶手上:“你真当汉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