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送丧人员准备向正明皇帝车驾发动突袭前,荆翼始终在想办法让自己保持冷静与专注,可不知怎的,许多回忆还是如汹汹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说来也讽刺,尽管荆翼兢兢业业地为凝国对抗大昭对抗了一辈子,可他原本就是一个昭人。在他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俱为昭廷东部边境的农户,日子虽不富裕,但一家子也算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直到灾荒席卷了他的家乡,一时间饿殍遍野、生灵涂炭。而官府呢?官府非但不及时赈灾,反而趁着这个时候为祸乡里,继续催收赋税,甚至还会闯进他们家的房子里乱砸乱抢。
他的父母乞求官府可以宽限一二,他们家已经揭不开锅,根本没办法缴纳赋税,可官府连求情也不理会,将他的父母当作典型,当着乡人的面吊起来打。打完后,他的父母就都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了。
荆翼眼睁睁看着两位至亲双双去世,还很年幼的他只能和他的姐姐相依为命,可就连这样的光景都没办法持续多久,人贩子盯上了他们,将他们姐弟都拐卖了。他的姐姐被卖到青楼里,很快就死去,而他先是跟在人贩子身旁做苦力,其间所受苦难足以铭刻骨髓,没过多久人贩子又把他以一吊钱的价格卖到了凝国。
在凝国,他遇见了平国公叶潇,叶潇供应他吃喝,给他地方住,还有许多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跟他在一块读书、习武。这样的生活是荆翼原先想都不敢想的,而叶潇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为凝国效劳,终生投入到为凝国获取昭廷情报的工作之中,并在必要时刻执行暗杀、劫持等任务,而他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就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
在他眼中,昭廷是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而大昭皇帝更是万恶之源泉,残酷、腐败、浑浊、傲慢的昭廷政府让全境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百姓的艰苦一天甚过一天,唯有官员们肆无忌惮地在百姓头上吸着血。无论是为私,还是为公,他都有与昭廷不死不休的理由,为凝国服务、为打倒暴虐的昭廷政府做准备,这更是他绝不会推脱的事情,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下来,一干,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前,凝国还蜗居凝国半岛上,凝明王雄心勃勃、英明神武,致力于将大昭的霸主之位打得粉碎。几十年后,凝国早已冲出半岛,让阙海成为凝国人的海。而斯人已逝,明王撒手人寰多年,如今的他则在为明王的孙女效劳着,并对昭廷至高无上的皇帝发起决死一击,同时也向昭廷摇摇欲坠的霸权发起决死之击,他这一生还真是够精彩的啊!
当大昭皇帝的车驾出现在荆翼视野之中时,他的心中满是激动。在他遭受大昭官府、背井离乡的多年以后,他终于能将他的刀刃对准这位暴虐朝廷的首恶之徒,为他的父母、姐姐报仇,并向厚待过他的明王、平国公报恩,他断无畏惧的道理,心中唯有兴奋,即便死亡随时可能到来,他也在所不惜!一切的仇怨、一切的苦痛,都将在接下来划上句号,大凝万岁!
当皇帝的一名卫兵来到他们身前时,荆翼果断地斩断此人的喉咙,并向麾下全部的“荫影”成员吹向进攻的号角。
“随我杀!”
“杀!”
在荆翼率先发难下,其余众人纷纷卸下伪装,拔出早就藏在身上的刀剑朝正明皇帝的车驾奔杀而来。车驾周围的卫兵一直将护送皇帝当成一件毫无风险的工作,根本想不到居然真的会有人在京城周围发动对皇帝的袭杀,被荆翼等人的突然袭击杀了个措手不及,转眼之间,不少卫兵连武器都来不及挥舞就被一剑封喉。
浑身缟素、直奔皇帝车驾而来的众人仿佛是随着狂风压过来的暴风雪,不将正明皇帝生擒誓不罢休——那口棺材不是为别人准备的,正是为他准备的。
车驾周围的侍女太监们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兵乱吓得屁滚尿流,有的人努力朝四周逃去,反倒成为刀剑乱斩之下的冤魂,而一些人更为机灵,选择躲在皇帝车驾旁边,与皇帝陛下共存亡。至于卫兵们则在竭尽全力抵达荆翼部众的汹汹攻势,以寡敌众,他们的抵抗进行得极为艰难。
更出人意料的是,荆翼等人用以袭杀的武器可不仅仅是刀剑,以荆翼为首的前锋发起突击后,后边的人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将他们护送一路的大棺材打开——里面没有别的,装满了弓和箭,他们迅速拾取弓箭,向本就勉力维持的卫兵们倾泻着箭雨,或是直接往皇帝车驾的方向发射意图让皇帝仓皇出逃。
那些躲在皇帝车驾周围的太监宫女们本以为能够凭借皇帝陛下之威暂且躲避一二,可直朝车驾而来的箭矢击碎了他们的美梦。大量的箭矢或是直直钉在了皇帝车驾之上,或是将某些个倒霉的宫女太监击中,鲜血和哀嚎顷刻之间就如打开井盖的下水道臭气般弥漫开来。金碧辉煌的辇舆被鲜血所涂抹,被箭矢所点缀,再耀眼的辉煌,也统统褪去色彩。
荆翼部众的袭击仅仅是第一波,潜藏于商流、农夫之中的蒋羽死士也都抛下伪装,露出凶猛的真容,挥舞着武器直奔正明皇帝车驾而去,而他们的统帅并非别人,正是信王的第一护卫,宁默。
宁默手持强弓,率领着一众死士与荆翼部众发起对正明皇帝的合围,区区两百人不到的护卫团在宁默、荆翼双方的夹击下完全是捉襟见肘,被渐渐剿杀。与荆翼部众不同的是,宁默他们不需要也不可能让正明皇帝活下来,他们的人只有一个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正明皇帝击杀,只要确认完成击杀,随即抛下荆翼部众迅速退散。
黑衣蒙面的宁默从箭篓之中抽出一支锐利无比的狼牙箭,搭上弓弦,几乎是将瞄准的步骤跳过,一瞬即发。流星一般的箭矢划破天际,直奔皇帝辇舆而来,一箭射在车窗之上,紧闭的车窗顿时被凿出一个不小的窟窿,甚至连整座辇舆都随之而震动。
宁默的箭矢射破车窗掉落在正明皇帝的辇舆之内,本就因突然变乱而慌乱无措的正明皇帝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至于他身旁的太监更是连眼泪都被吓了出来。
“主子爷啊!这该如何是好啊?”
正明皇帝浑身都在颤抖,紧紧贴着座椅的靠背而坐着,生怕下一箭就不是射穿窗户而是只取他首级。该如何是好?他手下的太监还可以问他,可他又该去问谁?除了等待救援外,目下他还有什么好办法?可无论是京城还是新军大营,都离他当前的位置有不短的距离,在救援抵达之前,他真的不会被为乱贼所害吗?
正明皇帝心里七上八下,找不到一点底将慌张的心灵安放。这到底是怎么了?堂堂大昭的一国之都,居然会发生如此规模的变乱,难道当真是天不佑大昭乎?他贵为天子,居然要死在首都周边的乱贼之手?这可真是够荒唐的啊!
他双眉一横,从鞘中拔出宝剑,太监见皇帝突然一副孑然决绝的样子,以为皇帝是要下车去同乱贼死拼,连忙劝阻道:
“主子爷啊!您可千万不能冲动啊!众卫士一定可以保卫主子爷平安的,主子爷您可千万不能涉险啊!”
皇帝注视着凛然的剑芒,喟然一声长叹,道:
“呜呼!祖宗江山传至朕手中已近三百年,从未听说过有乱贼敢于京城近郊为乱,今日之变,纵然朕侥幸苟活,亦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啊!”
“主子爷冷静啊!援军不久就会来的,有新军在、还有禁卫军和武卫营在,这些乱贼是不可能伤到主子爷的,主子爷神威盖世,一定能将潜藏之乱贼剿杀殆尽,主子爷您千万不要冲动啊!”
太监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苦苦劝道,而正明皇帝注视着手中宝剑,脸上的神情越发悲凉。车窗之外的喊杀声愈演愈烈,变乱的规模显然早已超乎控制。正明皇帝很想探出头查看外头的局势,看看自己的卫士们有没有将乱贼压制,可那支射破车窗的箭矢让他的这一想法仅仅是一萌芽就被掐断。他的屁股被牢牢嵌在座椅上,哪里也不敢去,只有紧握着宝剑注视车门,守候着会不会有乱贼闯入。
他下定决心了,慌乱的脸上保留着最后一丝从容。他身为大昭天子,焉能死于乱贼刀下?绝对不可!那样的话天子的尊严就让他糟蹋干净了,等到乱贼杀进来后,他宁可当即自刎,也绝不受乱贼所辱!
正明皇帝坐在车驾之中,宛如乘坐着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任由狂风骤雨肆意地进行摧残。
出去,就是送死,待在原地,多半是等死。现在的正明皇帝所能做的,就只有向上苍和先祖们祈求庇佑。
“列位先祖,朕不肖,死有余辜,万望先祖们能保佑我大昭无恙啊!”
……
……
正明皇帝在焦急地等待,叶绫也在焦急地等待,前者周围的刀光剑影显现于有形,而后者身旁的杀意凛然暗藏于无形,可即便如此,叶绫的心仍然如正明皇帝的心一般绷成了紧紧的弦。前者本该是后者困境的策划者与执行者,可前者如今却陷入与后者类似的困境之中,不免令人感到十足的荒唐与讽刺。
叶绫外表平静地坐在座椅上,安仕黎则在她的对面注视着她。尽管早已见识过眼前女子的手段,但当安仕黎看管着叶绫时,他还是不免动了些恻隐之心。蒋羽和他交代过,如果正明皇帝落入了凝国一方手中,那叶绫还有点用处,可要是正明皇帝被他们的人给直接斩杀,那就没必要留着叶绫,当成凝国乱贼处死便是,不过蒋羽显然对把叶绫扔进莳花阁更有兴趣。可不论哪种情况,面前女子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让安仕黎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好受,眼前女子芳华正茂,本有着大好的人生岁月能够享受,如何就白白断送在这里呢?可悲!可叹!但……也确实是她自找的,如果她和她的人不踏上昭廷的土地,不蓄谋颠覆大昭的政权,又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咎由自取!实在是咎由自取!可恨!该杀!不过来,不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吗?
心中萌生这样的想法后,安仕黎不禁向叶绫询问道:
“姑娘,你为何要来我大昭?你不知道这会让你丢掉性命吗?像你这样的年纪,有着超凡的背景,应该有更好、更值得的事情去做,不是吗?”
叶绫听了这个问题后愣了片刻,随即反问道:
“呵!我还想问问阁下,年纪轻轻不思尽忠报国,为何要搅合到政变的浑水里?你不是也有更好、更值得的事情去做?”
安仕黎不假思索地义正严词道:
“仕黎所图者,正是报效社稷!朝政昏昏,我奉蒋公为明公,以信王为新君,涤荡沼浊,铲除奸佞,厉行变法,整饬武备,大昭之复兴指日可待,这难道不是尽忠报国吗?”
“哈哈哈哈……”
安仕黎的回答令叶绫哑然失笑,她的眼中释放着洞穿一切的光彩,说道:
“尽忠报国,难道不应该在边疆吗?你既然抵达了边疆,为何又要离开边疆回到京城?怎么?是宣国人不堪一击,阻碍了你在边疆尽忠报国吗?究竟是为了尽忠报国,还是谋求自己的晋升之道,应该无需我来挑明吧?”
安仕黎顿时有些心虚,甚至都不敢注视叶绫的眼睛。他没有给出明确回答,而是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可他很快就带着不解,向叶绫询问道:
“那你呢?我安仕黎出身微寒,亦无幸得贵人之提携,欲求出人头地与功名富贵,唯有一次又一次地铤而走险、火中取栗,舍此再无他路可行,故不惜性命也愿孤注一掷。但姑娘你就不一样了吧?您可是堂堂凝国公主,还有那么多人都将你奉为领袖,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将包括仕黎在内的无数人远远甩在身后,那你又为何冒死来此?如果仕黎也能拥有如你一般的背景,仕黎根本不会冒着身死之险,你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语落入叶绫心头,令她的眼里升起一抹落寞,她很快就收起落寞,令冷酷的目光注视着安仕黎,问道:
“我问你,你如何看待我的?”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