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还挺嘚瑟的。
我出生的时候备受街坊关注,因为那天有个女人在船上生孩子的事儿,在那个不大的几条自然村组成的大队里传开了,而且后来还越传越神乎,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妇人当时也在船上,他们传出去这么一条匪夷所思的信息:
当那个要生产的女人喊着叫着,女医生带着一班人赶着接生,年轻些的,腿脚便利的,没见过人生产的那个后生,都跑去看看热闹。老人一来腿脚不便,二来也知道生孩子怎么回事于是也没有那个好奇劲儿,再说了,她们着实为那个女人羞得慌:生产那么不好看的事儿,还让人看着,多臊。
就在她们有想去看热闹的心,没看热闹的力,只好在座位上安端坐着的时候,她们看到从孤岛的树林里蹦出来一只浑身黄毛的大马骝,那马骝哧溜一下飞腾到半空中。它好像还戴着一顶绿底丝绣,镶一溜金黄宝石的官帽子,在大天光的照耀下金黄金黄的特别耀眼。它踩着一团白色的云,抓耳挠腮,活蹦乱跳地,从天上下来,然后呼一声轻轻地跳到船沿,单脚独立,又用手往额头搭个凉棚状,往人群那瞅几眼,好像还嘻嘻笑了几声,就往船舱人群那里蹿。
当时只有一个老妇人看到,她就用胳膊捅一捅旁边那个打盹的邻居,说,你看,那有只马骝,穿衣戴帽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那打盹的邻座,使劲睁开眼,四处瞅瞅,全是人,都围着那生孩子的帐篷转,就说,我可没见什么马骝,大江中间,哪里来一只马骝?
那据说看见了马骝的女人说,嗨,我真看见了。还钻到那堆人里边去了。
那邻座的女人困劲没解,不耐烦了,也不想跟她的邻居再争辩,就说,哦,是,是有一个像马骝的东西晃了一下。我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人儿王呢。说完就继续再闭上眼睛。
从那以后,有人就跟我父亲说,你们家孩子出世的时候,有一只大马骝从天而降,钻到你老婆肚子去了,你老婆生的就是这只马骝。
我父亲原本不相信那些偶尔说我是只马骝之类的话,但是他又有点质疑他自己的物种以及染色体,于是总是借帮我洗澡的时候偷看我的尾龙骨那里,看看我是不是会慢慢长出一条尾巴来。
到了我三岁的时候,我父亲倒是放心了,因为我没有长出尾巴来。这也就证明了那些传我是马骝托生的女人,完全是胡说八道,完全是牵强附会地给那个尴尬的出生事故增加点传奇色彩而已。
如果硬要说我有点马骝特征的话,那应该是我特能爬树这一点了。不过这个技能在我五岁之前,也不是特别明显,所以,不在这里详细描述了。
我父亲默默地谢过那些善意的传奇,在她们继续帮我做传的时候,自己也以沉默来承认:我是马骝托生的。
在温碧戌,就是我的弟弟出生之前,我父亲的心思主要在我身上。除了去学校教书,他还自学理发,虽然那个时代在农村,理发这门职业,是不需要学习的。
温碧戌就是在我父亲热衷于给我理发的那段时间出生的。
他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据说他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眼睛从来不睁开,出生之后放保温箱,后来医生说,你们快给不起医疗费了,而且我看这孩子也没什么起色,你们还是快抱回家去吧。
我母亲哭红了双眼,但是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只好抱着弟弟回家。
有一天我父亲又帮我理发,那时候我的头发已经短到不能再短了,村里的小孩开始叫我小光头。父亲让我坐在院子的凳子上,我坐上去的时候,看到脚下的泥地上有一堆剪掉的头发。
一面镜子挂在竹篱笆上,照出我那张又脏又瘦的脸。
我不知道是被自己吓哭了,还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总之那天理完发,我就发起烧来。当时我祖母抱怨我父亲,说,小孩理发的日子得讲究讲究,不能随便就给他剪头发。你看,这下好了,不知道是碰到什么污秽的东西,还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
我很确定,我是看见了弟弟对我笑,跟我说过话的。
弟弟浑身淤黑,就站在我的床边。那时我跟父母睡一张床。床底下放着一只香炉,香炉是敬奉给床头娘娘或者叫做床头妈之类的神灵的,据说有床头娘娘在,孩子才不会掉下床,或者在睡觉的时候收到惊吓而做噩梦,床头娘娘的势力范围通常也超出床上床下,还会管着所有小孩出没的地方。
我记得我的弟弟,站在床边,床头娘娘坐在蚊帐顶上打秋千。
弟弟叫我:哥哥。。。。。。
我迷迷糊糊地回答他:弟弟。。。。。。
弟弟:你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有气无力地说:我好累。。。。。。
弟弟:你起来,陪我玩。。。。。。
我看见弟弟不开心,于是拼命想坐起来,但是一点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