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幸运并没有眷顾张远志太久。
九华县的一个里正去隔壁县办事，与那边县衙里的亲戚喝了顿酒后略微知道些皮毛，回来后就给张远志和颜卿卿安排了场悲欢离合的大戏。
一时间，整个县城都是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
“嘿，那对小夫妻的贯籍是花大价钱买的。”
“怎么说？”
“我跟你说，那个小娘子，以前可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书生呀，只是借宿······”
张远志身为读书人勾引良家女，恬不知耻。
颜卿卿未出阁却厮混陌生男子，伤风败俗。
小县的百姓们一个个马上化身为道德卫士，对他们口诛笔伐，威胁只要张远志在学堂一天，孩子便不准去学堂。
几个曾给大郎哺乳的人家更是直接骂上门来，怨恨张远志辱了他们家风。
张远志最终从学堂请辞，在家中沉寂许久。
人们再见他时，他在西街摆起了小摊，卖驴肉火烧。
曾经的那点书卷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塌着肩膀，眼睛躲躲闪闪不与人直视。
人们的态度也变的微妙起来，唉，一个好好的读书人，瘸了腿，沦落到卖驴肉火烧的境地，还真是苍天怜见。
于是，原本发誓要对张远志敬而远之的人开始一个个满怀慈悲与怜悯的心态照顾起他的生意。
“哎呦，张先生，你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对吧？一心一意考取功名多好，男人呐，就得经得住诱惑。欸，要两个驴肉火烧，饼要薄，肉多给点。”
“好，一共八文。”
“唉呀，五文算了。”
“不行，五文太少……”
“不是我说你，要是当初你心思端正专注做个读书人，早升官发财了，至于和我计较这一文两文的？”
“……”张远志涨红着脸，低声说：“五文就五文吧。”
张远志和颜卿卿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挣扎到水面喘了一口气，岸边的人却反手将他们按回水底。
从最初的羞愧难当到无动于衷，张远志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大郎也渐渐长大了，身上带着一股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凶悍气，隔三差五就会和人打架，弄一身伤回来。
然而不等张远志找别人，别人就已经骂上门。
“你看你家大郎，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了？什么样的爹教出什么样的儿子！没教养。”
“啊呸，上梁不正下梁歪！”
……
张远志的脊梁在一次次赔礼道歉中变得越来越弯。
如今，颜卿卿怀了张远志的孩子，他却没有一丝欣喜。
那渐渐胀大的肚子让他胆战心惊。仿佛里面是张牙舞爪的恶魔，随时准备吞噬掉颜卿卿的性命。
这些年来，他守着颜卿卿没有越过雷池一步。他知道颜卿卿一定经历了糟糕至极的事，他一直等她放下心结。
所以，当颜卿卿突如其来主动抱住他的时候，他悸动地无法自已，以为颜卿卿终于走出过往的阴影，没有看到她脸上献祭一般的表情。
颜卿卿熬不下去了，对死亡的渴望已经逼疯了她。
可这一生终究是她拖累了张远志，因此，她选择与耳中的声音交换，给张远志生一个孩子。
张远志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夜夜同榻而眠，却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靠近过彼此。
32
半月后，梧桐医馆外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划破夜的寂静，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分外惹人怜惜：“吴大夫，救救我娘吧。”
吴同没有动。
九秋皱眉，低声问他：“要不，我去看看吧？”
吴同点点头，又叮嘱道：“你若想去就去，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你是看客，没有能力更没资格用法术去干涉。”
“既然你如此明白，又在九华县坚守什么呢？”
吴同没回答。
九秋背起药箱打开大门，张大郎满脸是泪：“吴婶婶，叫吴大夫去救救我娘吧。”
“吴大夫他……他去山里了。”
少年绝望的眼神让九秋不忍，她弯腰与少年平视：“婶婶跟你去看看，可以吗？”
“你能救我娘吗？”
“我不知道。”
少年胡乱抹了一把脸，拉着她的手开始飞奔。九秋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在地。
到了张远志家，九秋发现好多人半夜三更居然还没睡觉，挤在院子里张望着什么。
看见九秋来，又呼啦一下围住她，七嘴八舌地说：“哎呀，吴姑娘你可来啦。里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声音了。”
“张家娘子生不下来。我看这胎凶险。你觉得呢？”
“小吴大夫干啥去了，最近咋都不见他？”
九秋好不容易扒开人群，走进屋里，险些没被屋里缭绕的烟雾给呛出去，城南的神婆看来折腾的时间不短了，累得摊在椅子上直翻白眼，嘴里絮叨着：“不行了不行了，大罗金仙没一个回应的，这是惩罚呀，不洁之人的惩罚。”
张远志面色颓败，坐在地上，整个人萎靡成一团。
九秋绕过香案，想往里走，神婆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直起腰，手颤抖着指着九秋：“你怎么来了？你这是冲撞神明，造孽呦！神会生气的！”
同样以看病救人为己任，神婆一向比梧桐医馆的态度积极负责得多。
但路数不同，她单方面和医馆结怨也由来已久。
她信奉神掌管人间一切生老病死，唯有虔诚供奉神明才能得到神明的宽恕和慈悲。
在她看来梧桐医馆所谓的医术药材，是妄图以人力违抗天命，是在挑战天神的权威。
说白了，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认为梧桐医馆总抢她生意。
九秋没搭理她，继续往里走，浓重的血腥气压住了焚香呛人的味道，颜卿卿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到处都是血。
她看起来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面容却十分平静，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显得分外诡异。
九秋走近床沿，放下药箱，上下审视颜卿卿，她的魂魄已经自行离体。九秋不知道她是如何交易怀上鬼胎的，但万幸的是她腹中的婴儿并非死胎。
只是魂魄不全，活下来也是个痴儿。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她回头，看见张远志倚着门框，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看着她。
“孩子还活着。我需要剖开她的肚子，将孩子取出来。”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她活着。”
“她已经死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刨开她的肚子，将孩子取出来。”九秋以为张远志没有听清，耐心地重复。
“那就不要了！”张远志疾步走过来拽着九秋胳膊把她往外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