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祠堂的路上。起初,我走地很着急,但走到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只踱在墙头上悠闲自在的猫。我想这猫倒是逍遥快活:
乌蝉抱唇一点生,胡须直直两边排。
春来牡丹花下暖,晓去薄荷香下眠。
双眼朦胧眯细线,睡来哪管春秋间。
肉垫饱蘸舌中唾,上下揉搓频洗面。
醒来散步高墙间,轻盈跳跃舞如仙。
屋顶瓦片做琴键,轻踮脚尖款款弹。
步步点点任游走,出现隐匿随心念。
生来我自爱清闲,绝不似犬时斗辩。
沉默冰冷我为先,高贵孤傲事敷衍。
我行我素独处身,主人百呼只不见。
休道不应主人怪,反把溪鱼日日怜。
我停下脚步,注视着那只悠哉游哉的猫,想我脚步何苦如此匆匆呢。我又为什么总是这般心忙意乱呢?是担心因办事不遂少夫人心意而受责骂,是以惶恐急切?或是担心杂事繁多剪不断理还乱而忧心着急?我思索片刻,觉大概如此闲适的生活绝不是一个小杂役能拥有的,憧憬归憧憬,现实回现实。
但我还是刻意放慢了去祠堂的步伐,慢得就像屋顶上那只闲庭信步的猫一样。脚步慢下来,好像我的心跳也慢了下来,我的心里好像也平静了一些。
路虽远,行则必至,不知觉中,我已经快到祠堂了。我睁眼向祠堂瞧去,只见祠堂之外,不光有许家不够资格进祠堂的人,竟还有不少李家、尤家的族人。各家族人立在祠堂门外,或二三一组,或三五成群,挨挨擦擦,交头接耳,嘈嘈杂杂,不知所云。隐约朦胧之中,我似乎听到祠堂里一个声音浑厚、底气十足的人在讲话。我步步走来,渐行渐近,走到祠堂门口的时候,我已经辨认出来,讲话的正是许家的左长老许仁褚。许氏家族以族长为尊,族长以下设左右两位长老,长老以下为各房房长。这许仁褚即为许家的左长老,地位仅次于许仁青许族长。他不光是许家的左长老,也是山北村防洪会的会长。想必表彰大会已开始了一会儿,许仁青族长已经讲过话了。我走到祠堂大门口,踩着满地烟花爆竹碎屑,侧耳对着祠堂细细听来:
各位宗亲,此前许族长对许永年贤侄已有褒奖,不过许族长并未对贤侄拾金不昧的事加以介绍。此为我族中喜事,我们川水县知县老爷对此事亦有嘉奖,并亲送拾金不昧匾额,然恐各位宗亲不知其详,容老夫略作介绍:
贤侄许永年随其父许二爷在习武堂做教习想必人所共知。一日晚饭之后闲来无事,信步而行,直至村口那株香樟树下。树下有石,供人小憩。许贤侄脚未近石,已然发现石上有一个小布包犹如和尚头上之跳蚤一样显眼。许贤侄拾起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一包沉重闪亮的珍珠首饰。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世之常情。许贤侄能苦等一日夜,将此无价财宝还给失主,真具大德也。此珠宝为失主李元放为父母伸冤救命之资。元放若失此资,父母之命休矣,元放之命亦休矣。永年贤侄此拾金不昧之举,真所谓救元放一家性命。元放在天台县经知县老爷为父母伸冤之后,将此事告知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大为感动,特赐永年贤侄“拾金不昧”之匾额,并布告全县,以为榜样。我族向来重武轻文,武力方面在许二爷尽心经营的习武堂的教练下,青年之中熟练金刚掌者已颇具人数。然在文化品德方面虽在习武堂后建有环溪书院,但我族重武轻文之念已久,深不以文化计谋为重。此次永年贤侄能得知县老爷嘉奖,大振我族声威,足可证明古训有理,古书有路,文化品德自有其大用处,我族中人再不可只重武学而轻视读书。好,言已达意,话休絮烦,老夫之愿,我族大昌。各位宗亲,可请右长老出来,再做美言。
我站在祠堂门口,听完左长老讲话,想,这左长老真乃能言善辩之人,讲起话来,条理分明,言简意赅。只不知右长老嘴上功夫又如何?好奇心起,我前走几步,挤过数人,朝祠堂院里望去。
但见:
正厅氤氲雾缭绕,祖先神像微微摆。
微微摆来如踱步,威风凛凛如亲临。
如亲临兮赐鸿福,护子荫孙保族昌。
保族昌兮子孙恩,设供焚香陈三牲。
陈三牲兮猪牛羊,奇技异烹泛浓香。
泛浓香兮沁心脾,三茶五酒排排放。
排排放兮有规矩,好茶在前酒在后。
酒在后兮后还有,异果时新盘盘拼。
盘盘拼来颜色艳,艳过鼓弦铮铮音。
铮铮音兮颂高德,不负皇天许家神。
许家有人人且众,十房房长列院央。
列院央兮神抖擞,个个熟谙金刚掌。
金刚掌兮许家拳,许家全仗金刚掌。
这一看,只见院中烟雾缭绕,人员众多,想许家至此可算人丁兴旺,昌盛异常。
“右长老也应当在今日喜庆之时,妙开金口,亲赐良言,以勉励我族中青年才俊。”这是左长老许仁褚的声音。这个左长老好似没听过右长老讲话一般一直撺掇右长老讲话。
我顺着左长老目光朝右长老望去,只见他:
头圆颇似虎,眼大好似环。
剑眉锋两路,山鼻巍中间。
右长老名为许仁雷,曾任川水县百户所百户之职。百户统兵120人。如今赋闲在家。
“好,既蒙左长老盛邀,老夫也讲两句。我族年轻一辈须时时勤练武艺,不可有一时懈怠。”左长老讲话是慢条斯理,侃侃而谈,而这右长老却如悬河泻水,声势如雷。右长老声如洪钟,片语一发即刻声震满座,祠堂院中十位房长和各位房长嫡亲窃语嘈杂之声顿消,皆翘首吊颈,大睁双眼,凝神细视,静听下文。谁知,右长老一语既毕,戛然而止,谁也不知有无下文。按理来说,族中长辈讲完话院中宗亲族人须鼓掌致意,以示尊敬。然左长老长篇大论,耗时冗长。不等讲完,族人早已耐心磨尽,是以左长老稍加停顿,族人就以为讲话完毕,积极大力鼓掌。但是,这右长老明言只说两句话,众人皆以为戏言,谁知信用如此深重,竟真的只说了两句话,再无下文。
“啪啪啪啪……”短暂的等待与尴尬之后,众人掌声雷动,夹杂个人叫好喝彩之声。众族人反应过来,知道右长老讲话已完。想到右长老雷厉风行,遇事干练的行事作风,此番讲话倒的确是右长老的风格。大概族人喜听高谈阔论者少,或者耐心已被用尽,右长老的简短精练颇合众人心思,是以此番掌声比左长老的掌声又不同。左长老的掌声缓而轻如滴漏轻飘,属场面需要不得已而为之;右长老的掌声骤而重如暴雨连击,属内心积极兴奋难控而溢之。
大概左长老也察觉到这掌声的不同,运足底气,打断掌声说到:“好了,下一项,我们请许永年许贤侄讲几句。”
这许永年生的身材魁梧,形容英俊,族中人尽皆知,此刻,听到左长老吩咐自己前面讲话,不敢迟疑,就从座位起身近前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大,大,大家好。我是许永年。许二爷大家都知道,我是许二爷的父亲。”许永年一表人才,可惜年纪尚浅。这可能是第一次在祠堂全族长辈面前讲话,不免有些紧张。头一句大家好,就大了三次,后半句又把自己父亲说成自己的儿子了。台下各族房长长辈见多识广,情可自禁,只是后边各房嫡亲后辈也是年岁尚幼,听此笑话,不免哄堂大笑,还有不知哪房一个小辈大喊一声“说的好”。
此情此景,许永年立刻发觉自己的口误,倒是纠正地很及时:“不、不、不,许二爷是我的父亲。父亲勤谨教练我金刚掌法之余,亦常教导我‘不可不受无功之禄,不可不贪身外之财’”。
此语既出,少时安静,族中人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原来“不受无功之禄,不贪身外之物”无可厚非,许永年确实紧张,在此语之前又加了不可二字,变为不可不受无功之禄,不可不贪身外之财。
头番口误,许永年尚能及时发觉并加以纠正,二次出错之时,他却已紧张得不能察觉错在何方了,见院中宗亲同族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前仰后合,已是不知所云。只见他:
身形斜立微微抖,手脚难置阵阵抽。
满额铺就密密汗,脸红头热缕缕烟。
此时的许永年已是思绪全无,呆若木鸡。此祠堂聚会,许二爷当然也在场,见自己儿子当众出丑,只听许二爷大喝一声:“许永年!”
只此一声,许永年如遭雷击,身体猛然一震,回过神来。许永年环顾四周,知自己已深入狼狈窘迫之境,转头看看自己的父亲,见父亲红涨了面皮,怒目而视,紧张之中又增惭愧惊恐之情。只觉心跳如炸雷,声声荡脑海。“怎么办?怎么办?”许永年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颤抖的双手,又缓缓地松开来。“怎么办?怎么办?”许永年又把颤抖的双手用力攥紧,又慢慢地松开来。如此反复几次,许永年的双手颤抖之意似有所减轻,心跳之力度似乎也有所减弱。“怎么办?怎么办?”许永年的紧张情况虽有所好转,但是办法依旧如针迷大海,无处捞摸。许永年在重复攥拳松拳的同时,深深地呼吸着,他如久饿逢食一般深深地吸满凉爽的空气,又如神龟散步一般缓缓地将其尽数吐出。如此反复,他倒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但是,接下来,该如何继续他的讲话呢?许永年又看了一眼父亲,想起父亲平时殷勤教诲,此次自己竟在自己的嘉奖会上,在全族宗亲面前令其颜面扫地,心如遭痛击,必定要想方设法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