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榜一放,新科进士作为最后的胜出者,自是万众瞩目、炙手可热。先是过堂、谢恩、相识,再便是主考以座师身份召集的期集院聚会、御苑赛马球、礼吏二部派员出席的烧尾宴等等全集中在发榜之后的三日内,皆因要为最隆重、最重要的闻喜宴腾出档期。
这日,道祯正倚在熏笼旁拆字谜,就听琴朝在一旁念叨:“东宫一大早就使人来传话,今年新科进士闻喜宴摆在曲江边睛翠宫。东宫第一次代圣人主持,大王务必要重视,先好好琢磨,打好腹稿,有备无患···”
道祯奇道:“为何要摆在晴翠宫?虽说依着曲江而建,但背靠着翠阳山,山高林深,又有野兽出没,那些只会吟诗作文的新科进士,没得被狼叼走。”
“这是东宫的意思,想是宴后还有别的安排?”
“圣人和主父不来,那便是东宫为尊。她要在哪便在哪吧。”
闻喜宴是梁国文坛的一大盛会,往往在科举放榜后举办。原本作为新科进士相互认识,做些诗文唱和、对酒长歌的高雅之事,却不知什么时候掺杂进了某些奇怪涵义,宴会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仅是宗室和官员,连有品级的内眷都会在这一日带女携子前来赴会。
举宴这天,皇家别院晴翠宫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帷盖连片直看不到头,朱紫交辉,珠围翠绕,云蒸霞蔚,一派锦绣繁华。
这样重要的场合,道祯自然是弃了马匹乘车而往。见她的仪仗来了,门前车马忙忙走避,先来的人也纷纷上前拜见。
正殿紫云殿上已坐满了宗室勋爵,三公三师、三省六部九卿等当朝显赫人物也全数到齐。应九光与李牧等人早已到了,正乖顺地在各自母亲的身后立规矩。趁众人起身时,她们朝道祯挤眉弄眼,甚不安分。
道祯依礼先向东宫太子问安。太子徐道常年约三十许,气度温文,笑容和煦,颇有翩翩君子之风。太子主君何青昀比道常年纪小上许多,瘦弱苍白,寡言内向。见道祯向自己问安,只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道祯在恭王道敏身边坐下,一眼便看见陈慎坐在对面。他一改平日梁国打扮,穿着齐制常服,胸肩处用金线绣着狰狞的四爪行蟒,袖摆处雷云纹连绵密布。头发也不再入乡随俗地半挽在脑后,而是结辫至头顶盘束成髻收在冠中。
见道祯朝自己调皮地眨眼,陈慎不禁莞尔一笑。
人已到齐,太子宣布开宴。为表尊敬,她自座上走下来,亲自搀扶告老隐退的老郑国公孟知璋,太子主君则搀挽已有些老糊涂的太师。在座众人亦紧随其后,一道向摆宴处走去。
见二人如此做作,不知何时溜到道祯身边的九光细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你就不能正经些?”紧随而至的李牧忙扯了扯她的袖角。
“怎么了,我是在和大王打招呼呢。”
孟从行插嘴道:“听我阿娘说,这次东宫主持,规格虽不如往常,节目却很丰富。一会儿宴席散了,还要狩猎呢。”
任敬甫点点头:“难怪选在这个荒山僻壤,天没亮就坐车出门,颠得骨头都散了。”
“有那些新科进士作诗,我们还是留点精神等狩猎吧。”
九光拉住任敬甫:“你们家不是中了一个?”
“任敬观。阿娘这些日子把她捧上天了。”
素爱文雅的李昕饶有兴趣:“今天她肯定也来了,敬甫,你要引见一下才是。”
任敬甫耸耸肩,不置可否。
九光又道:“云州燕塘县的顾殊才是今科风云人物。虽说出身寒微,但文采卓绝,应答敏捷,写的诗很得圣人青睐。一会儿我倒要见识见识。”
沿着一条清浅的溪流,岸边搭起四个巨大的彩棚,以溪为界,约莫排了百十张案几,佳肴美馔罗列其上。左岸依地位高低坐着衣紫腰玉的勋戚及紫绯青绿不等的官员,右岸则坐着素衣襕袍的新科进士及太学学生。
不远处楼阁上垂着纱帘,隐隐绰绰坐满了衣饰鲜明的男子。除道祯外,九光等人属于无职无品的闲人,只能在各自长辈身后勉强找位置坐下。
趁席间歌舞百戏间隙,任敬甫小声地对李昕道:“对面第一位就是今科状头顾殊,第四位是我族姐任敬观。”
李昕凝神看去,见顾殊头簪金花,目横秋水,鼻如秀峦,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果然好风流人物。任敬观虽容貌上有所不及,亦是清正端庄,不禁点头赞叹:“名不虚传,真是出色人物。”
“一会儿做起诗来就更出色了。”任敬甫干巴巴地道。想起母亲总把她与族姐相比,嘴里就忍不住酸溜溜的。
一时撤了歌舞,席间奏起雅乐,一只玛瑙镶玳瑁阔底杯盛着琥珀色光泽的美酒,由太子亲自送入水中。那杯随着流水缓缓而行,片刻后停在何仲闻面前。何仲闻拾起酒杯轻饮一口,吟道:“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克符周公业,亦世不可追。”吟罢又将酒杯放入水中。
酒杯又流向今科榜眼。她捞起酒杯:“金觞摇荡,玉俎推移。筵浮水豹,席扰云螭。寥亮琴瑟,嗷咷埙箎。欢兹广燕,穆穆天仪。”
“虽是阿谀,倒也不失雍容。”李昕闲闲评道。
“看吧,我族姐要开始了。”任敬甫顺手偷捻了一枚果子吃,语气比那果子酸十倍。
只听任敬观朗声吟道:“宴镐锵玉銮,游汾举仙軷。荣光泛彩旄,修风动芝盖。淑气婉登晨,天行耸云斾。帐殿临春籞,帷宫绕芳荟。渐席周羽觞,分墀引回濑。穆穆玄化升,济济皇阶泰。将御遗风轸,远侍瑶台会。”
一片赞美声中,彭原郡公任伯明满意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敬甫,我觉得你母亲更想她来当女儿呢。”九光坏笑着打趣。
“哼,得意什么,顾殊还未开口呢。”
太子仿佛与任敬甫心有灵犀,笑着点了名:“久闻云州顾殊文名,不如顾卿也作一首吧。”
说罢又转向陈慎:“秦王不妨与顾卿唱和一番,便当以文会友,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议论纷纷。
李牧倒吸口气:“谁不知道顾殊素有八叉之号,文思敏捷非常人可比。太子让秦王与顾殊对诗,这不是有意难堪么!”
在众人注目下,陈慎不慌不忙起身,向顾殊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顾殊向席间团团一揖,随即吟道:“配天昭圣业,率土庆辉光。”
陈慎略一思忖,和道:“妙舞来平乐,新声出建章。”
“春发三条路,酺开百戏场。”
“分曹日抱戴,赴节凤归昌。”
“幸奏承云乐,同晞湛露阳。”顾殊不甘示弱。
陈慎微微一笑:“气和皆有感,泽厚自无疆。”
顾殊已然佩服:“流恩均庶品,”
“连歌奉柏梁。”陈慎不慌不忙做了结束。
诗已对罢,座中鸦雀无声。
只听太子抚掌大笑:“好,好!来人,赏!”
众人这才纷纷附和,连声称赞。顾殊与陈慎谢赏后,也端起酒杯相互致意。
“想不到秦王居然能和顾八叉对诗,还丝毫不落下风。”李孟任等人目瞪口呆。
九光故作痛心疾首状:“看看咱们那位,只知一杯接一杯喝酒呢。”
几人一齐叹气:“也就是酒量能有几分胜算吧。”
宴会结束,道祯因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此时觉得头晕起来,便自往下处更衣。待她换了骑装出来,听有人在身后笑道:“原来你在这里清静。”
见是陈慎,道祯忙加快几步走到他面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话说,方才席上我担心得很。”
“担心我对不上顾状头的诗?”陈慎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洁白的羊脂玉发簪递给她:“这是方才作诗所得,送给你。”
道祯接过簪子,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真的是给我的吗?”
“莫不是嫌不好?”
“好好好,我很喜欢!”道祯忙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换上:“待我进林骑射得了猎物送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