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导言——Who is the cage bi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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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1541年
十一月十四日
嘀嗒……嘀嗒……嘀嗒……
“小姑娘,今天你可得挨饿了,沙里夫大人连我们这些下人吃剩的饭菜都不准留给你。”
有些沙哑的男声在黑暗中回荡,盖过了那令人烦躁的滴水声。
阴云遮掩下的微弱日光从石墙顶端打出来的透气孔里斜斜地射了进来。
一名身着薄袄、胡须浓密的中年男子一边摆弄着墙上接触不良的萤石灯,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
随着梆梆两声,这间昏暗得难以见人的地牢里,终于恢复了光亮。
他搔了搔脑袋,回过头看向铁栏对面的黑暗好言相劝道:
“你还是老老实实把沙里夫大人带去他想去的那个地方吧,不然沙里夫大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敲了敲铁栏,发出了清脆的铛铛声。
“你这样犟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现在的沙里夫大人还算仁慈,你要是知道了他以前对别人做过的那些事……”
他将头凑了过去,压低着自己的声音,生怕二人的对话传到地牢外面去。
“我估计你连觉都睡不着——”
嘀嗒……嘀嗒……嘀嗒……
这位老看守期待着能从那片黑暗里听到回应,然而传来的依然只有那阴冷的滴水声。
他叹了口气,转身靠着铁栏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个有着些许磨损、被蜡油擦得锃亮的木质对开烟盒。
打开来,里面零散的别着几根北地特有的喜寒烟草所晒干、熏制而成的卷烟。
而在烟盒一隅,有一根卷烟与其他那些灰白而笔直的卷烟一比显得无比突兀。
发黄、皱瘪,就像是被人无数次捏在手上,却从来没有点燃一样。
他随意地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中,接着便将手伸进了口袋。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瞥了一眼,捏住火柴盒的手指又松了开来。
他回过头,收回手,转而用双指夹住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幻想着烟丝的香气漫过了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和枯黄的牙齿,深入了自己的胸腔之中。
曾几何时,他一度对这种除了能放空人的心灵、带来些许迷醉之外一无是处的植物加工品嗤之以鼻,哪怕这是自家赖以为生的东西。
而如今,当他那种烟草种了一辈子的父母过世,作为猎户的自己又在一次狩猎中瘸了腿、基本不再拿起弓箭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只需如此,就够了。
他眯起双眼,将头靠在了铁栏上,面对着通向出口的石梯,目光游离。
那昏暗的洞口里仿佛藏着吃人的野兽。
“真的,听萨博叔一句劝,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名叫萨博的中年男人一边轻轻摩挲着盒子里的那根格格不入的发黄卷烟,一边含糊道: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理由还在固执地守望着这片森林,但我想你心里十分清楚——对于一片‘失去庇护’的森林来说,巡林这个行为本身,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不是么?”
嘀嗒……嘀嗒……嘀嗒……
“我自认为我还算是比较了解你们这群弗利萨人的,毕竟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你的长辈们,他们和你一样,都无比热爱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这并不是你独有的感情,但瞧瞧现在,他们还有一个留在这里的么?”
他一把夹走了嘴巴上叼着的卷烟,虽然主观上他很想大声斥责,但客观上他却又必须压低声音,这让他变得十分烦躁,像是要把心中憋着的烦闷全部撒出来一样,他开始小声地喋喋不休起来。
“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部分住在森林弗利萨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强大的身体素质被你们用来守护森林,连与生俱来的灵素适性都只是被你们用来与动物沟通!见鬼!”
“见鬼,”他重复了一遍,“你们知道有多少人羡慕着你们的条件吗?而你们占有着这些上天的恩赐,脑子里想着的却永远只是恪守那些根本不知道谁立下来的古老教条?就为了那你们狗屎信仰?你们明明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你们这群蠢狼……对!蠢狼!明明对露娜菲尔大人的光辉早已无力再照耀她的子民这件事再清楚不过,而无法赐予子民庇佑的信仰又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当然没有!所以芬里尔多大人才会三年前的在那次事件中孤立无援地战死!所以你的那些和你一样深爱这片森林的族人才会识趣地离开!他们还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就这样留在这片无光之森里迎来腐朽!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固执地留在这个埋骨地?你是如此年轻,本该拥有更美好的未来,现在却在这种穷乡僻壤里执拗地守着一具尸骸,浪费自己的人生?”
他回过头看向铁栏内,本还想再多说几句,但牢中亮起的两点翡翠色瞳光,那似是流露着一丝怜悯与悲哀、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睛,让他一时分不清,身在铁牢之中的,究竟是她,还是自己。
他颓然地重新靠在了栏杆上,不敢再看少女一眼,嘴巴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静谧、坚忍、奉献、守望……愿纯白无瑕的月光照亮每一位月之子民的前路……”
“呵。”
“说得好听。”
嘀嗒……嘀嗒……嘀嗒……
萨博忽然泄了气。
他之所以会这么关心这位小犯人,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在她的身上见到了自己的一部分缩影。
刚刚那席话,也有点萨博借着她的事情说出来给自己听的味道。
我想放弃么?
无时不刻。
我能放弃么?
无人会谴责。
我会放弃么?
……
念及至此,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自嘲般地闷笑了两声,将卷烟重新别进了烟盒里,认真地收好烟盒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灰尘。
明明周围根本就不存在他俩以外的人,但萨博还是神经质地环顾了下这间不算宽敞的牢房,接着才在铁栏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用牛皮纸半裹着的肉干,自顾自地放在了铁栏对面的地上后,便跛着脚,离开了这间地牢,临走之前还不忘确认了下萤石灯是否能继续正常工作一段时间。
一声低沉的闷响宣告了地牢铁门的关闭。
咔啦啦……咔啦啦……
那是铁链刮擦间发出的声音。
嘶……呼……嘶……呼……
那是因为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
昏暗中,伸出了一双被镣铐束缚住的细瘦手臂,拿走了放在地上的肉干。由于移动到了铁栏附近,那双碧翠眼的主人终于在萤石灯暗淡的黄光下露出了真容。褴褛的粗衣衫遮挡勉强地遮掩着干瘪的身躯,两条小腿被布满倒刺的铁钉镣铐所刺穿,但这两处贯穿伤并没有在流血,只是在伤口边缘处黏连着一些凝固的暗红。
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明显的外伤,但这显然并不会是因为地牢主人的“仁慈”。
她将双肘杵在地上,撑起上半身,一小口一小口地撕扯着手里的肉干。
那头本该如灿银般辉丽的头发早已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就连作为他们这个部族标志的狼耳也只是无力地耸拉在两边,唯有那双眼睛,那双因光线不足而呈现出翡翠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找不到丝毫的迷茫。
没过多久,她就吃完了那包分量还算多的肉干,她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牛皮纸,嘴巴张了张,无声地说了句谢谢后,便在咔啦啦的声音重新退回了日光照不到的深处。
地牢就这样重新恢复了寂静……了?
咔啦啦……咔啦啦……
没过几秒,那少女忍着疼痛又爬了回来,这一次她捡起了地上的牛皮纸。她把牛皮纸撕成了几块,分别攥揉成小团后,一口一个,就着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后,她短暂地露出了一瞬安心的表情,随即才开始艰难地挪动起双腿,退了回去……
在这之后,临时捣鼓的萤石灯终于难以继续维系光芒,缓缓熄灭。
嘀嗒……嘀嗒……嘀嗒……
地牢重归黑暗,只剩阴冷的滴水声还在回响。
另一边,当萨博走出连通着地牢的柴房后,就近在入口旁找了个柴堆坐了下来。
虽然从职责上来说,他是来奉命看守牢房的,但实际上,根本没人会关心他有没有认真地履行看守的职责,只要别人过来这地牢的时候,能找到他人——确切地来说,只要能找到他身上的钥匙就行。
所以他很快便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就这么佝偻着背,勾着头,双手掌心向上摊在面前,手指弯曲又张开,如此反复,久久无言。
似是在想些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活着——才能看见希望。
萨博每天都在心中用同样的话语来告诫自己。
自从父母过世的那天起,每一次碎月升起,对于他来说都是十足的煎熬。如果只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话,反倒还好,至少这样只是第二天没有精神、整个人都显得浑浑噩噩而已……
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些被数日积累的疲惫所拖入睡梦的夜晚,每到那时,在那个永远无法在中途醒来的梦中,他都得与一头被锁链所束缚、漆黑如夜、磨牙淌涎的“野兽”为伍。
他在笼外;“它”在笼内。
他匍匐着、颤抖着、战栗着;“它”注视着、扯动着、低吼着。
他从不敢去触碰“它”,更别说抬起头去看看“它”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