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利去抱信雄过来,大家一起捏他。有乐扭其腮,不无纳闷地问道:“我们信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他在路边看向雄哭,”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我让向雄带他过来这里。然后我再去找你们,省得你们一番乱寻。天不早了,你们还能去哪儿?不要去跟邓艾他们混在一起,这帮家伙爱打硬仗,你们若被忽悠跟他去打阿斗,撞上了姜维这般能打之人,定没好结果。”
“跟你混就好?”有乐摇了摇扇,失笑道,“你一路陷害人,在自家同僚这边树了多少敌?”
“卖身的卖身,投靠的投靠。”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痛心地说道,“面对权势,把持不住。我要一路清除的便是这类人。打着魏军的旗子,吃着曹魏的饭,那些将领却揣私心,暗通司马氏,甘为权奸鹰犬。我再不借此机会除掉他们,魏国就没有今后了。”
信孝闻着茄子,瞅向祠前,问道:“那个向雄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就相信向雄这种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他是彭城太守向韶之子。起初仕魏为郡主簿,忠诚可靠。他给河内太守王经做事,那时王经升为司隶校尉,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王经获罪被杀,向雄哭得很伤心,市人为之悲伤,朝野闻者无不动容,便连司马昭亦唏嘘不已。后来继任河内太守刘毅曾经无故鞭笞向雄,吴奋代替刘毅担任河内太守,又因小小的谴责把他关进监狱。我见向雄以小过失入狱,便从狱中辟为都官从事。把他从牢笼里征召复出,向雄平时没事就来帮我的忙,这个小祠也是他让家人代为打理。刚才其兄弟向匡拿几筐河蛳、田螺过来做菜,你们一起尝尝他家的手艺。”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你常跑来躲在这里,司马昭不知道么?”
“向家兄弟口风紧,”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我也一向小心。先让向氏兄弟的一个叔辈从河南乡下出家来当庙祝,让他拜入原本守祠老僧永盛住持门下,法号仪安,以其弟子身份掌事,顺便瞻养那老僧。虽已极为周到,很难说司马家族不会起疑,那个司马炎也颇精明,他是司马昭的儿子,身边不乏能人异士。传闻其中有些家伙擅长‘老奶奶术’,不知路口那个阿婆是不是?我看她最可疑……”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以后我们看到老阿婆,是不是也该引起警惕了?”
“假如你们回不去,”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嘀咕道,“留下来难免要跟许多阿婆打成一片。”
有乐不安道:“为什么这样说?”小珠子细声细气的告诉:“先前我发现那个时空罅隙似乎没有了。”有乐他们惊慌道:“哇靠……那要怎么回去?蚊子又没在这儿,谁会穿越?真要留下来被满街阿婆围着我们用刀子乱戳就惨了!”
长利憨然道:“这一关怎么过?真要跟满街老阿婆厮杀,拼出一条血路吗,以前我做过这种恶梦,老阿婆们层出不穷,纷纷涌来,怎样都打不完。我用嘴朝她们喷射大量的豆子,直至弹尽人亡。”
“都怪宗滴,”有乐埋怨道,“惹来这么多阿婆……”
“关我什么事?”宗麟啧然道,“况且天无绝人之路。先前没蚊子,我们又不是未穿越过。”
“这里有蚊子滋扰了吗?”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从龛前转返,拿着一束香进来说道,“不怕,我们烧些菖蒲就好。大家快沐浴更衣,或者先吃过才洗,随我到前院用饭,然后咱们再一起探讨‘神仙术’。”
信孝闻着茄子探问:“交流过‘神仙术’之后,你也不会放我们走是吧?”长利忧虑道:“难道要让向氏兄弟把我们关到司狱大牢里面去修炼‘巫蛊之术’?”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摇头笑道:“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如何舍得跟司马昭那般煮鹤焚琴、暴殄天物,各位皆属有道行之士,不如跟我一起去讨伐阿斗,然后我们再一同讨伐司马昭,跟他那群满街老阿婆一路拼去。面对无数阿婆涌来,迎着徐徐升起的朝阳,杀出一个血色黎明……”
长利愁苦的说道:“真要去跟满街阿婆打群架是吧?看来我的恶梦要应验了……”有乐小声安慰道:“毋须担心,待会儿咱们用过茶饭就尝试撞墙走掉,幸好这里有很多墙壁,方便及早逃离。当下处境总好过困在草原或者沙漠、大海这些空旷地方……”
我拉信雄到祠后,说道:“跟我去树丛那边,然后你站在外头把风。”有乐忙道:“不要带信雄去,万一他又走丢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问道:“去哪儿?”长利憨笑道:“由我陪她去解手罢。只管放心,我会站得远远的……”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出一声,说道:“树园里面有厕所,你干嘛要去那么远?不要乱走啊,外边有很多可疑的老阿婆出没,我不想提前跟满街阿婆血拼,须要等到伐蜀之后,有了根据地,才好跟司马昭摊牌。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迎着朝阳,毅然分发兵器,一起抄起刀子向老阿婆们冲去……”
“为免乱杀无辜阿婆,不要走远了啊。”我往树丛里走去,听闻有乐在后边叮嘱。“其实那些阿婆都是无辜的,鬼才相信他瞎掰的什么‘老奶奶术’……”
我在树荫幽静处蹲下,正自怡然,忽感头上异样,有些枝叶簌簌而动。仰面瞧见一个神色庄严之士端坐树上,及时移开目光,口中发出歌咏之声:“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
有乐摇着纸扇,见我慌张走出,便即讶问:“见鬼啦?”我窘然道:“那个谁,又在我解手的地方出现。就是吕安那异母兄长,在我上面显得看起来‘高大上’的样子……”神色庄严之士忙从树丛里溜开,掩言道:“你不要乱说啊,我真的很高雅。”
“他在司马昭身边做官,”宗麟在祠墙边转觑道,“借酒醉糟蹋了弟媳后,其异母兄弟吕安怒欲控告,嵇康却加以劝阻,认为告不动,不如不告。毕竟此类男女事情很难说清楚,没有确实证据,不好认定属于强迫就范。对方仗有司马家族撑腰,抵赖反咬,一旦扯皮,把丑事闹大,难免累及吕家名誉。由于吕安跟嵇康交谊最好,而嵇康已让司马昭不爽,势必借此事作梗,不会站在吕安这边主持公道。后世也有人提出疑问,这整件事发生的时机来得太蹊跷,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以达到借机整死嵇康和吕安,丑其名声,顺便抹黑钟会,并让竹林派诸名士和各路清流纷纷低头之目的……”
随着炒菜之声,祠内有人叹息道:“嵇康提议撤诉,或因主要是虑及徐氏似已跟吕安那个异母兄长私通过不止一次。就算她指控头一次是被灌醉迷奸得逞,后来声称因遭胁迫,被吓唬说若不顺从,便让其夫知情,使她只好乖乖就范,纵使日后偷欢热火朝天,相处如鱼得水,也是出于被迫。但这种事情真是很难说清楚,无非一男一女两张嘴,该信谁的?就算当场捉奸在床,也说不清楚。我随兄长办案时,遇见过一些看上去像通奸的情形,但其实属于强奸。即便双方搂在一起亲得死去活来,也不能改变其性质。另外又有一些像是强奸的事例,其实却属于暗通款曲、另含私情在内。自古以来,这类风月案情一直是最难判断,因为不管怎样都可疑,表面再清楚的情节也仍有蹊跷之处……”
宗麟唏嘘道:“我常想写一部巨着,来谈论这方面,囊括古今各地发生的此类事情,剖析细节蹊跷之处,用于警醒那些不安份的世人。可惜因为忙于打仗,未暇如愿……”
“不要折腾这些了,”有乐忙道,“写了也发不出来的,就算只是弄些轻松逗乐的东西,万一那些审看监视之官吏亦要面色铁青地盯住不放,随时把你踩得没影儿,稍有不顺眼就把你排挤到后边。有个自号本山的搞笑演戏老头曾经透露过,他便常遇那帮阴着脸的老爷从中拦住作梗,多少好戏楞给挡着出不来……所以我不爱写东西,懒得让人那样糟心折腾,一直不想当文人,最多是当‘茶人’,亦即茶道中人。然而我哥却逼我带兵,让我有机会就领军去扫除世间碍路的多事之徒。”
我抿笑说道:“‘茶人’听起来好像卖茶叶的商人。我小时候初次听你自称,以为你是跑来兜售茶叶的小贩子……”
“奉茶,”大家都进来后,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举盏招待我们,“不一定是送客的意思。秦汉以前,巴蜀已是茶业的摇篮。自秦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乐。巴蜀产茶,可追溯到战国时期或更早,蜀地已形成颇具规模的茶区,并以茶为贡品。西汉成帝时王褒的《童约》,见诸记载,内有‘烹荼尽具’及‘武阳买茶’语句。而西汉时,成都已形成了最早的茶叶集散之地。似我这样的善茗之人,正与巴蜀有缘,不久就要到成都喝个够。”
“你经常拉人喝茶,”有乐接杯说道,“当然善茗。不过身为朝廷命官,既称以人为本,懂得‘尊人’更重要。话说茶道中,尊人的思想在表现形式上常见于对茶具的命名以及对茶的认识方面。茶人们习惯于把有托盘的盖杯称为‘三才杯’。杯托为‘地’,杯盖为‘天’,杯子为‘人’。意思是天大、地大、人更大。如果连杯子、托盘、杯盖一同端起来品茗,这种拿杯手法称为‘三才合一’。在贵生、养生、乐生思想的影响下,中原茶道特别注重‘茶之功’,即注重茶的保健养生以及怡情养性的功能。品茶不讲究太多的规矩,而是从养生贵生之目的出发,以茶来助长功行内力。坐忘、无己、道法自然。”
我噙笑而睇,觉得有乐每当在茶叙之时,便会焕发光彩。而他后来自悟之茶道流派,我看更多渊源于中原之道。
“俗话说,以茶代礼。”宗麟品茗道,“宾客至家,总要沏上一杯香茗。喜庆勾当,也以茶点招待。开个茶会,既简便经济,又典雅持重。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是指清香宜人的茶水。我尤重讲究茶器。虽说茶艺初合老庄之道,师法自然。茶道因受儒学的影响,连器具亦不例外,如烘茶的焙笼有‘鸿胪’之称。自汉以来,鸿胪司掌朝廷礼仪,茶笼以此为名,礼仪的含义便在其中了。听说竹林七贤有一人,亦重茶具之烘焙。当下谁是大鸿胪呀?”
信孝闻着茶香,在旁边低声说道:“你指的是山涛吗?他后来才当西晋王朝的大鸿胪。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诛灭曹爽集团之时,山涛曾经归隐不问世事。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因而可以见到掌权的司马师。大将军司马师说:‘当世的吕望是想做官吧!’于是命司隶校尉举荐山涛受重用。继任大将军的司马昭写信给山涛说:‘足下任职清明,高雅之操超群出世。顾念你家中贫乏,现今送去钱二十万、谷二百斛。’魏元帝曹奂曾赐司马师春服,司马师转赐给山涛,又因山涛母亲年老,赐藜杖一根。司马家族对山涛极力拉拢,山涛又与钟会、裴秀亲近。此后迁至大将军司马昭身边跟从办事。后来钟会在蜀地作乱,司马昭准备亲自西征。当时曹魏的宗室都在邺,司马昭对山涛说:‘西边的事我亲自去处理,后方的事诚心委托于你。’让山涛监视宗室的动静,以本职行军司马,拨给亲兵五百人镇守邺。”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跟嵇康有过交往?”闻听长利讶问,信孝伸茄蘸着茶水闻了闻,说道。“他老婆也觉得奇怪。当初,山涛和名士嵇康、阮籍一见面,便情投意合,好得像一个人。其妻韩氏觉得山涛和这两位的交往超出了寻常的友谊之情,于是问他怎么回事,山涛就说:‘眼下能做我的朋友,就只有这两位了。’这句话更激起韩氏的好奇心。她对丈夫说:‘我也想看看他们,可以吗?’有一天,嵇康和阮籍又来了,韩氏就劝山涛将两个人留下来住宿,并给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肉。然后,韩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墙钻穿了,还一直看到天亮时分才回来。当山涛问起韩氏的观感时,韩氏坦直地对他说:‘你呀,你呀,才智情趣比他们差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山涛笑谓:‘是啊,是啊,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啊!’后来嵇康跟他绝交,发出着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搬着东西招呼道:“吃饭吃饭。不要提那些女人了,想想就俗,不够高雅。”有乐过来一瞅,讶问:“你练的是什么功呀?怎竟弄得满地窟窿?”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摆着饭席遮掩道:“掌上压。”
信孝伸茄塞进去比了一下,奇道:“为什么墙壁也有很多洞眼呀?每个洞的宽度和长度刚好放进一棵茄子。你究竟在练什么奇功?”
“比如说,鞭。”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甩着擦桌的布巾,敷衍道。“我练鞭法,这样说够不够高雅?别多问了,总之赶快吃过饭,咱们一起探讨我最爱的玄学,尤其是‘神仙术’。我要学来对付司马氏的‘老奶奶术’,最后跟满街老阿婆拼了,达到人生这场大剧的高潮……”
“咦,”有乐朝一屋惊觑道,“信雄怎么先去洗澡?糟了,他在水缸里发愣半天啦,谁去帮他洗洗?”
我纳闷地问道:“他不会自己洗澡?”
“要是信照在这里就好了,”长利憨笑道,“还是我帮他洗罢。”
有乐啧然道:“随便洗洗算了。”
信雄摇头:“不!”
我问:“以前都是谁给他洗呀?”
信雄笑道:“老奶奶。”
“他奶妈,”有乐摇扇说道,“或者他奶妈的妈。”
长利刚试着进去拿巾,信雄就哭闹泼水。使其不得不退出来,摇头说道:“这家伙不给男人帮他洗的。”
眼见大家朝我投来期盼的目光,我无奈地转觑道:“不如叫小珠子帮他洗?”小珠子蹦出来说:“不!”
我拿巾进去,信雄泡在水里笑。
我惊啧道:“哇,没想到你如此肥美可爱。”
有乐在门口摇扇催促:“赶快擦一下就出来吃饭,不必跟他乱扯。我看他处于某种神奇的‘逆生长’之中,说不定最后会变成一个婴儿,那就糟糕了。须在他变成婴儿之前,赶快带回去交给他老爸……”
“不要乱动啊,”我拿巾帮信雄擦身,闭着眼睛说道,“不然捏你。真敢乱动,就用力捏到你哭!”
信雄在缸里发出甜嫩的声音,愣问:“你是我什么人呀?”
“别想多了,”我用力擦,低哼道,“说不定是你妈。”
“不是人人都洗,然后再吃饭吧?”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甩着擦桌布,探头探脑的说道,“那样就等太久了。这桌饭菜一凉,吃了会拉肚。”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先洗再说。他们这里洗澡的地方是一屋,简单说就是一间陋室,黄昏时候光线黯淡。由于有窗户朝外,室内点了盏小灯烛,倒也还不算暗。需要自己去井头提水,还好院内就有一眼小井。据说外边树林子里面也有井,水比这里清些。但我想想还是算了,怕再撞见“那个谁”。
趁有乐他们陪着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耍嘴皮子,我提了些水回来,混进信雄沐浴过的木缸里,觉得也还干净,便解衣坐了进去。这样的清爽似已久违了,我眯上眼睛,正想着家翁和信照他们此时在哪儿呢,忽听后面窗户微响,我转头瞅见有个影子从窗外一晃而过。
我难免纳闷儿,捂巾起身往外张望,看见一个神态庄严之人跑进树丛里。我蹙着眉头,掩闭窗子,放下垂帘,里面就暗了起来。我又坐回缸内,不时朝后边转望,心里头犹未踏实,听到有乐在前院唠嗑道:“先前过来这边路口的方向,看见那边有个菜园子,里面的瓜菜伴着杂草乱长茂盛,不知是谁家的,显已疏于打理,篱笆倒了一面也没扶起。”一个刷锅的家伙说道:“那边是吕安家的菜园子。他和老婆先后出事身亡,菜园就没人料理了。里面种的瓜菜难免荒疏,不过以前他夫妇俩常去打理菜园,吕安一家的日子不比他那位做官的异母兄长好过,常靠菜园里自己栽种的东西生活。并也拿去接济他好朋友嵇康。另外还有一个年少的朋友也常到菜园里帮忙,就是名叫向秀的那个……”
有乐唏嘘道:“人走茶凉,那边家园看来要荒芜了。好好一家人,就这样完掉。”刷锅之人说道:“我们这儿眼见得也要荒废了。过几天我就和老师傅搬回河南乡下,带他去养老。钟大人离开后,这个小祠不能留了,须要烧掉,他在这儿待过的痕迹没必要保留。这是钟大人嘱咐的,他说即使我们自己不烧掉,将来也会有人来烧……”宗麟微嘿道:“钟会做事果然小心。难怪他这样的人物可以在司马家族身边待得下去,还混得出头。”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抱来一堆衣服到门廊外,我听见长利向他连声道谢,并还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身上脏了好长时候,由于来回穿越太频繁,具体都不知道多少天未洗漱了。若不抓住机会先行洗刷一下,恐怕一起吃饭时大家都受不了,连你也闻着难受。”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低哼道:“都要洗是吧?那就赶快去洗,我给你们拿些衣物来替换,脏衫就放在门口,我让向雄的三叔拿去井头洗,要晾到明天才干。这些衣服你们先拿去随便穿,其中有些是我哥留下的,还有一些是我妈做给我穿,而我没穿。做官以后,我常穿官服,其它衣物就少派上用场了,而且我懒得换洗。毕竟光棍一条,干嘛需要那么多衣服?你看我妈做给我一整屋衣服,没几条用得上的。我全搬过来这边了,自家老宅就留给哥哥的小孩儿们去住,我那些俸禄也给他们,另分出一些钱粮让向家叔辈取去照顾老住持。总之,瞧我给你们拣来的这些衣衫多飘逸……”
长利拜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然道:“别不好意思,随便拿去穿。挑剩下的那些就让向雄的叔父拿回乡下去,或者烧掉,随便他处置……”
我湿漉漉的出水,在缸边取巾擦身之际,听到长利在门外说道:“我给你和有乐精心挑选了一套‘伴侣装’,就搁在门边,只消伸手便可拿到。”
“是吗?”我闻言好奇,便取来穿着试试,“我看看。”
往铜镜里一瞅,不禁好笑,赶快出来嫣然道:“我穿上这身新行头以后,好像说书戏文里面女扮男装初入书院的祝英台了。”有乐在另一屋里接茬儿道:“那我岂不就成了梁山伯?下场不会好到哪里,长利!我跟你换行头,好不好?”长利在邻屋说道:“不行!书生装扮不适合我,你跟信雄换去。”信雄发出甜嫩之声:“不。”
信孝闻着茄子在前院笑道:“信雄又挑了一身儿童装,是不是钟大人小时候穿来过年的福袍,怎么看起来像个小地主一样?”
宗麟坐在廊下瞅见有乐和我撞衫,不禁摇头说道:“简直一对璧人,可惜命中注定不会在一起有好结果。就像粱山伯与祝英台……”我瞥看有乐白衫飘带的样子,觉甚俊逸出尘,闻言转脖,噙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蝴蝶翩飞过庭,宗麟微哼未答,抬手抓蝶不着。信孝闻着茄子问道:“梁祝的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晋朝时期,对吧?我父亲说那个时候太过讲究门阀观念,造成不幸……”
“你那父亲就是不幸的根源。”宗麟眺望蝶影往檐外飞逸,怔坐廊间,叹息道,“就如我父亲。也是我家命运变乱的祸源,当然我儿子们或许也会这样看我。”
“进来吃饭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祠堂里招呼道,“我又炒了一遍,别让饭菜太凉。还是亲自动手好啊,我妈以前喜欢抢着下厨给我做菜,可她眼睛不好使,炒的菜由于经常有蟑螂掉进锅,混杂在菜肴里面。而我边吃边想事情,常常走神,有好几次我从嘴里拿出来一看,才晓得她竟然又给我吃蟑螂。这些发现让我唏嘘不已,后来我宁可自己下厨……”
我到井头忙碌毕,晾了衣服,提桶回来,走过廊角,有个没牙的秃叟在一间漆黑的屋里捧着碗问:“吃了没?”
我鞠躬回答:“还未。”
“快去吃,”无牙秃叟艰难地咀嚼饭菜,在里面说道,“别让大家等。”
“那位是老住持,”刷锅的家伙在厨灶边说道,“脑子早就迷糊了。自称古人。”
我难免愕问:“什么古人呀?”
“他说自己来自班超时代。”另一个拿饭筐的家伙在昏暗廊下说,“曾西行大秦。”
“你们来自何处?”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席间饶有兴趣的探问,没等回答,先自猜测。“肯定比渤海郡要远,昔时有一帮东郡望的家伙往那边跑,逃到东海望不见边,传闻海上有瀛洲,也有人说那是仙洲,属于世外桃花盛开之境。公孙家族有些人声称去过那边,后来他们从司马氏严酷镇压的铁拳下消失,从而一去不回。然而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世外桃艳的人间仙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天堂。人们无论逃去哪里,只会让一切变得糟糕如故,最终又像从前他们逃离之地。”
“身为隐士,嵇康怎样逃避也躲不开的与其说是时势,毋宁说是命运。”宗麟举盏不饮,喟然道,“今天看到的这些,使我全无胃口吃饭。”
信雄愣问:“今天我们看到什么了?我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有乐故意挡住,你当然看不到。”长利憨然道,“手起刀落,很快。没等人头落地,我们就转身离开了。看杀头,不合有乐的兴趣。我们家族的人也不喜欢这些……”
“你们家没少杀人,”宗麟低哼道,“尤其是你那位当家的兄长。别的我不怕跟他比,若论杀人,他肯定比我多!织田信长,一代雄杰。哼,那威名可都是用数不清的人头堆成的……”
“身处乱世,”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你不比他狠,就混不开。父亲曾说,我不比信澄狠,将来会让信澄压在下边。可我要怎么跟信澄比狠?他剁人眼都不眨的……”
“杀了他,”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两杯酒吞下,转眼间脸色就变难看了,闷坐在灯影之畔,憋出狠话。“我要杀,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
“杀谁?”长利不安的憨问一声。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瞥他一眼,掩言道,“你会错意了,刚才指的是,他们诬蔑我佞言杀嵇康,其实并非如此。我身为司隶校尉,无论朝廷还是幕府,每逢人材用免,必先问我意见。甚至赏罚之前,也要征询我看法,再行定夺。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既然让我笼络不成,无非回禀司马昭,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三军可夺帅,匹夫之志不可夺。对于有些人,收买只是浪费工夫,嵇康不会就范。其跟山涛不同,山涛毕竟算得是你司马家的亲戚。嵇康却是曹操的曾孙女婿,念念不忘司马家族杀害曹氏诸多子孙,这样的血债你怎么说?男人与女人不一样,吕安的老婆跟随丈夫挨穷,过着苦日子盼不到头,终受不起有钱有势的家伙引诱失足。吕安甘心情愿追随好朋友嵇康挨穷吃苦,拒绝接受司马氏那帮权贵势力拉拢,不料到头来,他妻子却熬不起……”
“一时中招而已,”有乐摇着扇子说道,“他老婆未必是那样的人。或许也并无太多私情,她只是丈夫不在家时遭奸人所乘,偶尔‘中招’,被灌醉失节,我看说明不了什么……”
“失节,就已经说明了一切。”院子里有人刷着锅说道,“这不是什么‘马有失蹄’的事情。人失足已然害死人,况且马摔断腿也会害死马。小媳妇要真是只想找找男人解闷儿,菜园里有更年轻的向秀,随时可供她勾诱。况且我离她家菜园那边也不远,经常故意挑水绕路从她家旁边经过,却也没擦出火花。话都不跟我说半句,可见没钱没势,终究比不上做官的那些家伙管用……”
“真管用吗?”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然道,“你看我不也光棍一条?做官要看怎样做,竟然跑到人家婚房里乱搞!有的女人不检点,是自身问题,贪心太重,涉世不深上当受骗,有的是被逼无奈,然而不论男女事情或者官场风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所谓的‘小事小节’上失守,就是在大堤上开口子,一发不可收拾。眼见世风日下,人品崩坏,使我昼夜痛心疾首,须要赶快把握伐蜀用兵的时机,为魏国拨乱反正。不能让嵇康他们白死……”
“嵇康是不是先前死过一次了?”信孝伸茄蘸酒,闻着问道,“历史上对于他的死亡年头,有两种说法。有的书说是去年杀的,又有的书说是今年才杀。怎么回事啊?”
“那是因为去年说要杀却杀不成,刑名已经划上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懑然道,“即将临近押上刑场之日,却有许多太学生出来堵着不让过。各郡太守往返苦谏、朝廷诸公纷加劝阻,外州将领亦有疑问。司马昭顾虑到身边的山涛等德高望重之士也不赞成,就拿捏未决,拖了一年,才又下狠心。却说是我让他这样干的。大将军一手遮天,我能让他干什么?我求他不杀曹髦、夏侯玄,他肯听吗?”
“其实他还不够毒,”长利苦着脸咕哝道,“倘若真够阴毒,便不用这样大张旗鼓地杀害名人。下个毒就好,比如往饭菜里下毒,更让人防不胜防,刚才还好好的,我吃着吃着就肚子疼。不知是不是‘中招’了?”
“谁给你下毒啦?”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捂腹呻吟道,“饭菜里没毒!我肚子比你还疼。都怪这些腌的和干的螺蛳,每次吃了都这样,只怕要整夜肠胃闹腾不休,待会儿谁若跟我争抢厕所,就同你们拼了……”
有乐揉着肚子,懊恼道:“既然知道吃了会拉肚,那为什么还要吃这些?”
“因为好吃。”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痛苦挣扎道,“我爱吃。临走之前要再吃一下,不然以后怕没机会了……”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在梦里,我突然感到心又碎了,裂成无数瓣落花。
他从树后走出来,就像一个总是样子乖乖的孩子。他从来如此,每次看到他这样子,便让我心碎。我很怕梦见丈夫,这种感觉使我悲痛莫名。
不知何故,我又梦见他了。于是从那梦中哭着醒来,再无睡意。
我披衣起身,走到廊外,夜阑寂静。我悄立庭间,听到前面祠龛那边有人低声哽泣,透出压抑不尽的哀恸。我不禁好奇地走近些,看见晃闪的灯烛之下,有个面孔苍白的瘦弱之人跪在香炉之畔,其脸已无厚粉妆容掩饰,翻看向秀先前从嵇康家里拿回交还他的书卷,眼泪沿着两只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淌落,不时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