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四章 满座豪英(1 / 2)一碗茶的岁月首页

风动苇丛,芦花飘絮纷纷,仿佛雪落。长秀一身青衫,丹巾羽带,坐地抚琴,眺望河上往来轻舟,伴着渔歌唱晚,他随手拨弦弹奏,清吟若似咏叹: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他所咏之词,出自宋代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其大意是:

回忆当年在午桥畅饮,在座的都是英雄豪杰。月光映在河面,随水悄悄流逝,在杏花稀疏的花影中,吹起竹笛直到天明。

二十多年的经历犹如一场梦,虽然侥幸身存,回首往昔却胆战心惊。闲来无事登上小阁楼观看新雨初晴的景致。古往今来多少历史事迹转瞬即逝,只有把它们编成歌的渔夫,还在那半夜里低声吟唱。

临江仙乃是词牌名,又称《鸳鸯梦》、《雁后归》、《庭院深深》。词中的午桥,在古都洛阳南面。

“你看他多有格调!”权六赞了一声,探手格开前久大人掴到我脸颊边的手掌,唰的展开精致小折扇,眼不眨的望着我,问道:“主公,你要不要紧?”眼神疯狂之人伸出硬骨扇,将权六的脸扳转向他那边,说道:“感谢关心,我很好。皮都没破,毕竟各种实验皆已证明过了,时候未到,怎样都没事。”

以前久大人的精明,抽我耳光之时,他居然还不知道那一巴掌捅了马蜂窝。后来他憎恨这一家人,尽管表面上仍装作“相交甚厚”。

光秀拽他衣衫,将他往后拉开些,蹙眉说道:“误会。”

前久大人痛哼道:“既是误会,谁在背后掐我腰股?”秀吉缩手飞快,抢在他转觑之前拢爪回袖下,探头来瞧,说道:“是吗?可我没看到有人偷偷掐你。”趁前久转头,信包提手往他脑后凿了一记结实的爆栗儿。前久大人转头回觑,怒问:“谁敲我?”秀吉抬手做鹤嘴式,急啄他后脑勺儿一下,又迅速收回,口中喝问:“谁干的?自己站出来!”光秀抬手伸来欲挡不及,前久吃痛转面看见他的举动,不由惊怒交加道:“光秀大人,你……”

光秀忙道:“不是我!”趁前久大人忿视光秀,好几只手伸到他后面掐他腰股,并且还有更多手凿他脑袋。眼神疯狂之人用硬骨扇敲了一下,收回背后,睥睨道:“好了,你们不要调皮。前久大人是朝廷重臣、皇亲国戚的身份。更是我们家的贵客,不可调戏他!”趁前久忙于东张西望,头还未转回来,忍不住又伸扇敲击其后颈,啪的一打,迅即收回,冷哼道:“够了啊,点到即止。不可礼数有失。”

前久叫苦不迭,跑出甚远,从后衣领里捏出一只模样难看的青蛙,刚扔掉又觉裤内有古怪,一时不顾礼仪,忙探手入去,抓出一只怪蛤,抛之在地,面色煞白转青,惴然道:“哪儿来的这些怪东西?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我可是朝廷大臣,世代公家……我是五摄家的嫡流、和歌与连歌之才甚优。精于书道,青莲院流的能人。与我相关的故事数不胜数,全属正面描述。马术和狩鹰方面的水平更是出类拔萃。离开京都之后、遍布各地的流浪途中还有许多关于我传奇的故事流传于世,我在流浪各地的途中不断向地方传播洛中风气,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得到了亲近皇家的人们很高的评价。凡是不利于我和皇室的传言都会被抹杀干净,没人敢不尊敬我,就如没人敢不尊敬皇室一样。我的地位岂是你们这些流浪汉可以相提并论?尔辈山野村民、乡下人懂得什么?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无礼!”

有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帮着藤孝上前拉他,劝解道:“没事的没事的,无非几个小孩儿调皮玩闹,大人自有雅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必为此而生气。”前久大人犹自忿忿的道:“什么小孩?哪有小孩儿?”有乐指着远处苇草丛中独自玩耍的那个矮小家伙,说道:“比如那边就有一个。看见没有?远处那个咧着嘴傻笑的不就是小孩么?一积,你不要调皮。走远些玩去!”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咧着嘴跑开更远些,转头遥问:“这边够不够远?”

前久大人推开藤孝递来的千里镜,忿然道:“你们耍我是吧?我曾经当过‘关白’,相当于明朝那边的宰相了……尤其是你,长益公子,你一会儿长出胡子、一会儿又没胡子,你这样子叫我怎么信得过?先前我在竹林小祠那边看见你不是这个光头无髭的样子,形迹可疑、扮相变来变去,我更信你不过。”

“明朝有宰相吗?”秀吉闻言笑觑左右,贼忒嘻嘻道,“咦,‘关白’好当吗?连他都能当上,主公啊,我以后也要当‘关白’!”

“做你的梦去吧!”前久大人愤懑的道,“你当‘关白’?你一农民,真让你混到能当上‘关白’,我都羞死啦。满朝公卿无地自容了,别忘记你是农民出身……雀!你当‘关白’?”

转眼数年后,秀吉征伐四国,招降了自称秦始皇后裔的长宗我部元亲。秀吉利用兵力的差距迫使元亲归降并仅保有土佐一处领地。秀吉另又派遣藤堂高虎为首的军队,平定了杂贺众。他还派重兵围打越中,佐佐成政不战而降。天正十四年,家康以“妹夫”身份对秀吉称臣。天正十五年,秀吉再度进行九州征伐,派遣兄弟秀长率领大军降服义久家族。由于幸侃的斡旋,战后义久兄弟被分配到萨摩和大隅两处领地。天正十八年,秀吉又发动小田原征讨,灭亡氏康之子“小雄狮”氏政家族,成为所谓“一统天下之人”。

秀吉希望成为征夷大将军,但在众公卿的劝阻下秀吉转而向朝廷索取关白的封号。为此秀吉一度打算认复任关白的前久为义父,因为关白只能由出自藤原一族的近卫、鹰司、一条、二条、九条等“五摄家”世袭是我们这儿的传统,但由于近卫前久其实很不乐意,秀吉最后放弃此计划,又缠着要求朝廷赐予新的姓氏。于是朝廷便赐予他“丰臣”这个姓氏,改名为丰臣秀吉,并就任关白。

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日,朝廷允其成为前久的“犹子”,秀吉觉得前久毕竟不情愿,转而要求朝廷同意他使用自创的新姓氏“丰臣”,以此成为继“藤原氏”、“源氏”、“平氏”、“橘氏”等四大姓氏之后的第五大姓氏。不过“丰臣”未能象其余四大姓那样发扬光大,因为它只传了两代就绝嗣了。他没有家康编造祖谱攀附贵族名门的本事,更比不上家康会生一大堆孩子,也没有家康那么长命。其实秀吉原本就是一个很苦命的人,他能折腾到后来那样的成就非凡,殊属不易。

正如前久大人鄙视的那样,秀吉是尾张乡村贫苦农民家庭出身。由于他身份低贱,起初连姓氏都没资格有,直到和宁宁结婚后才自称“木下”,据说那时他住在枯木堆垒而成的一个窝棚里,便以此冠姓。他被继父叱骂之余还经常拳脚相加,年小之时就离家出走,到处流浪。我出生的前一年,秀吉回乡投奔年轻的信长,干过跑腿、当过步兵,后因侍奉信长而崛起。秀吉初投信长之时只是打杂的仆役,但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信长的赏识,逐步由仆役升格成为侍从。深得信长喜爱,秀吉地位不断提升,历经多年奋斗拼搏后终于成为信长实质上的接班人。

明神宗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被明军误杀于古勒寨。为报祖、父之仇,以塔克世“遗甲十三副”起兵,向引导明军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发动进攻。年方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攻克图伦城,俨然以“满洲之主”自居的尼堪外兰逃亡。这次战役揭开了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的序幕。他回到建州之后,派人质问明朝为什么杀害其祖父、父亲。明朝归还努尔哈赤祖、父遗体,并给他“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时为我们这边的天正十一年,秀吉在石山本愿寺的旧址上建大坂城,当时到访的大友家名将宗麟将它称为“战国无双的城”,但城堡在防御上亦有缺点,在大阪冬之阵中,昌幸之子幸村修筑了“真田丸”加强防御,后来有人说是我帮家康用计将它拆掉,其实是正信之长子正纯的主意。冬之阵后,他带领属下填平了淀姬的护城河,违背了战后的和议。他就爱做这些小动作算计别人,因而被世人认为是个善于算计的阴谋家。当年最上家被剥夺领地时,他就意图从中获利。

秀吉晚年有意结束攻伐高丽,复与明朝和睦。明廷遣使封秀吉为“国王”。万历皇帝册封秀吉的诏书,以惯用的御笔文体写就,俨然一副大国皇帝对蕞尔小邦降恩封赏的口气。秀吉虽说表面懊恼,随后仍然加以珍藏。乘机向明使沈惟敬索求可以返老还童的“延龄奇药”。

秀吉拉我去住进他家的时候,没少跟我拿药去吃。我知道他爱吃药,而且渴望“返老还童”。

“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眼神疯狂之人提扇拍开秀吉悄又伸去暗掐前久大人腰股的那只手,皱眉说道,“一个个全跟长不大一样,你们越活越回去了吗?前久大人,你是成熟的人,不要跟他们计较,这些家伙越活越幼稚了,不长进!”

“对对,”有乐招呼道,“咱们还是继续‘合相’。毕竟这么多人同框一次不容易,咦?这么快就画好了?怎么全都是瓜皮小帽的造型呀?”

秀吉连忙凑过来一瞅,懊恼道:“主公啊,速绘师怎么把我们每个人都画成瓜皮小帽的德性了,是不是你叫他这样画的呀?”有个家伙在画师之旁指指戳戳的问道:“画中那个长相像徐锦江的人是谁呀?”

友闲拿出另一幅画像,说道:“他绘制了好几款不同造型的‘合相’。你看这一幅,咱们全都是‘月代头’……”藤孝凑觑道:“这头型太难看了,还不如全改成明朝头型。毕竟我们的‘总发束髻’就是沿承自秦汉唐宋之风俗,跟明朝也差不多。”

“更离奇的还有呢,”友闲从底下翻出一幅画像展示道,“你看这一张,我们全是建州女真的造型。每人头额光秃、脑后拖一条大辫子盘在胸颈前边……这是新款发型,听说在他们那边越来越流行。很别致噢!还有更别致的是,这儿又有一幅,咱们全被画成了元代蒙古人的发型,你看主公头上有好多坨儿小辫子东倒西歪……”

众人纷赞:“哇啊,没想到他这样快就已画出了许多幅,果然不愧是速绘师!”有个家伙在画师之旁指指戳戳的问道:“为什么每幅画里都有个样子像徐锦江的人跟我们合相呢?”

眼神疯狂之人伸手摘下信包嘴上叼着的烟卷儿,拿来点火烧画,在众人愕觑中冷哼道:“这家伙把每个人都画得气宇轩昂,跟徐锦江一个样儿。连我也毫无突出之感,坐在里面就跟路人一样,哪个是我?不如烧掉,一把火烧干净,眼不见心不烦!”

“真烦,”名叫如水的蜡样面孔之人柱着拐杖,在靠岸的小船上悄问邻舟撑篙观望的一个胖脸人,“还要在乡下聚会多久来着?仗也不打,一个个全杵到这儿干嘛,玩过家家啊?”

胖脸家伙说道:“打不打仗关主公什么事啊?他已然退休了,早就把正事交托给信忠公子他们忙去啦。听说最近朝廷有意请他挑三个要职,想试探他今后的意图,他都不想接。”

“你也听闻一些风声了?”名叫如水的蜡样面孔之人若有所思的说道,“听说朝廷透过贞胜大人邀请已经脱离官位的主公就任关白、太政大臣、征夷大将军三个官位其中之一,然而主公并未表态,只向朝廷请求讨伐辉元的号令。随即朝廷又放出另一个风声,称主公命令光秀向朝廷要求征夷大将军的职位,然而征夷大将军的职位根据惯例只能赐给源氏后裔跟平氏之后,与我们主公这样的家族无缘。朝廷为此深感困扰,又不敢得罪我们主公,竟有人想出了请主公收皇孙为养子的解套办法。然而主公无意出任大将军,朝廷只是在自说自话,或者以此窥测意向。这无疑是双方的博弈。皇室财政非常穷困,当年还是辉元之祖父元就公乐捐献金,才能举办即位仪式,在辉元家族尽可能地援助皇室的情形之下,有人认为主公要先攻伐辉元,断绝皇廷的外援,再行逼宫。但其实这些猜测有很大的问题,不能凭此就说主公想当太上皇。这种试图拉近家族跟皇室关系的举动根本不需大惊小怪。你看前久大人就一直这样做。”

胖脸家伙小声说道:“传闻主公想请皇上搬来安土城居住在他楼下,而主公住在楼顶上,俨然凌驾之意。你有没去看过安土城的构造布局?有人说,主公的真正意图,全皆体现在安土城的构造布局上。他所有未言明的话语,其实都蕴含在那里。”

名叫前久的面相庄严长者在河边似乎听见了一些,原本背对众人负手冷笑而立,闻言微微摇头轻叹,向光秀投去若有所思的一眼,光秀匆忙低垂下目光,却又忍不住悄瞥藤孝一眼,藤孝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乐悄步走来,见我瞧向那个胖脸人,他笑觑道:“他脸像不像猪?那是诸子一时之弟。自称猪子高就。他早年是‘蝮蛇’道三的侧近。曾于正德寺相亲时陪同道三观察我哥,他觉得我哥很帅,并且有前途。后来就转而侍奉我哥,成为我那位当家哥哥的侧近。你觉得我哥帅还是我更好看?”

我转望有乐,微抿笑涡道:“你终于冒出来了!”有乐摇头说道:“你太难找了,我找你很久啦。是不是又想四处溜,听说还拐带了信雄一起私奔,被山内一丰逮回了是吧?跑路不成,有没挨罚?”

我悄声问道:“你有没听到前久大人先前说他看见我和你在竹林那边进出某个后来失火的小祠?怎么回事啊?”有乐挠脑袋说道:“不只阿胜藏书的那间小祠失火,听说后来另外还有一间小祠堂被烧,我哥把那块‘蛇石’暂时存放在里面,让一些和尚看守。至于前久,想是他眼花了,或者胡说八道。总之,那块怪石没事呀,我哥说要带它去京都,让更多人看……是了,过年后我们要去京都,你跟信雄别乱跑了。”

我眨了眨眼睛,噙笑问道:“为什么秀吉他们管信雄叫‘二公子’呢?”

有乐说道:“因为信正很早就算是过继去了伯父信广那边,所以通常不将他列进来。继而信忠成为老大,信雄其实也不应该算老二,他比信孝小一点,然而信孝的妈妈出身低,地位不及信雄妈妈,所以信雄不知怎么的就被称为‘老二’。”

信忠与信雄以及五德的生母是信长一生最宠爱的女子。他的侧室吉乃,来自很会生孩子的生驹家族,传闻她与信长是幼时相识。早先曾经与信长生母土田夫人那边的弥平次结婚,后来弥平次在长良川之战中战死,吉乃便回到娘家的生驹屋敷。丈夫去世时吉乃年方二十九,回娘家后,很快就成了信长的侧室,并且得到了信长的专宠。与正室浓姬不同,信长在吉乃面前更能像个孩子一样表露着自己最本真的情绪。

我听阿市她们说,吉乃大信长七岁,温顺贤良。对信长来说,她代替了母亲和姐姐的角色。自幼缺乏母爱的信长从吉乃身上找到了慰藉。像信长这样一个人,每日都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吉乃这样的避风港毕竟不多见,自然会格外珍惜。

信长对吉乃的重视也体现在子嗣方面。我两岁时,吉乃生下信长的长子“奇妙儿”,即是后来的继承人信忠;我三岁时,她又生下信长次子“茶筅儿”,即是后来的内大臣信雄,令人唏嘘的是这家伙居然属于我此生的密友之一。据说同一年出生的信长三子信孝,其实比信雄早几天生,却因为母亲身份不能与吉乃相比,信孝只好排行在后面。我四岁那年,吉乃生下女儿五德。

信忠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信正存在。按当时的常理,侧室之子不能成为嫡男,生母为原田家族骁将“和州守护”直政之妹的信正只能成为庶长子。但吉乃同样不是正室,却获得了与正室一样的地位。据说为使信忠的继嗣地位更稳妥些,谋求离异无果的信长让正室浓姬认领信忠为养子,以求“名正言顺”地被视为嫡长子。

作为信长指定的继承人,信忠为人处世较之信长而言相对要温和许多,在家臣属下和百姓之中拥有良好的口碑。在以胜家、长秀为首的家老当中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其品格、魄力和能力也被家臣们所认同,尤其是没有辜负信长的期待。

由于正室浓姬一直都没有生育后代,有传闻说信长后来与原本的正室浓姬离异,欲以吉乃为正室。没人清楚他最后有没有离异成,不过吉乃三次分娩都是在娘家的生驹宅第中,这说明信长并没有将吉乃带入城内。直到信长迁移居城到小牧山城的时候,才在那里为吉乃特别建造了宅院。但那时的吉乃在生完三个小孩以后,卧病在床,已经无力去小牧山了。

后来信长还是将她移居到小牧山城,在这段时期,信长频繁的奔走于清州与小牧山城之间探望吉乃,还为吉乃特地准备了出行的轿子,不过对她的健康并没有什么帮助,没多久吉乃还是在清州城中去世。人们一般认为她的年纪比信长大上好几岁,也就是约在三十九岁时逝世。

信长和家康一样,看上去都是缺乏母亲关爱的人。不同之处在于,信长的生母一直在家中,却讨厌他。家康的母亲自幼被迫离开,即使从小不在身边,关爱之情却从未减弱。信长自幼深受父亲溺爱甚至袒护,使他行事肆无忌惮。家康自幼失去母亲,父亲也被刺杀,从小被先后掳去清洲和骏河当人质,学会了隐忍。

他们两人都有一帮好家臣和小伙伴,肯一起患难与共,甚至家康当人质之时,有的家臣们还一路讨饭着爬来找他,还有一些已故家臣的寡妇背着年幼的孩子,一路乞讨,送孩子来陪伴家康身边,陪他一起当人质、一块儿长大。在收成不好的荒年,有的家臣一身本领却不去打家劫舍,更不肯为别人卖命,宁可当乞丐,沿途乞讨,挣扎活下来,日夜守望,等候时机为家康效力。他长大后终于回到三河时,与他们相拥哭泣,场面感人。有这样一帮忠诚的伙伴长久守护,帮助他终于熬了出来,大概靠的就是他们那里的这种“三河魂”。

家康之母于大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信元,出了名的心黑手辣。信元在他父亲去世之前,设下圈套逼死同父异母之弟信近,据说信近用另一具尸体移花接木,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去,而自己改名流浪在外。

信元背弃义元而投奔信长之父信秀。他的背弃间接导致了家康少年时代的人质生涯。信元在其父死后任下野守,大兴盐业,曾下令于海边放飞众多灯笼以纪念其父,被百姓称为“就连京城亦无此景”。

义元战死于桶狭间之后,于大与信元这对兄妹乘机帮助家康去跟信长缔结“清洲同盟”。但自从三方原增援家康大败,随即又在伊势长岛作战失利之后,作为信盛的同僚,信元被罢免,投靠家康。天正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他被怀疑与信玄之子胜赖串通,信长下令让家康诛杀信元。

有乐说,那天他也在。家康让信元捉阄玩儿,信元摸了一张纸片,打开瞧见写着“死”字。后来有乐再拿出罐子里面另一张纸片儿去看,却也是个“死”。

“这是什么阄?”夕庵拿着一张小纸签儿,纳闷地问道,“为啥这么多人捉到的阄全是跟秀吉做一组?他有这么受欢迎吗?瞧,我也是跟秀吉……”

“秀吉是‘百搭’。这意思是谁都能跟他搭配着组队,对不对?”利家拿着纸片儿,琢磨道,“那我们究竟有多少人跟他上去一起飞呀?”

友闲瞅着他们伸来的纸签儿,懊恼道:“我让几个小姓们帮着往准备捏成团儿的纸片写上名字。想是他们写重样了,没赶得及互相核对就被你们抢着‘捉对厮杀’……”

“捉阄不靠谱,”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这阄全乱套了,你们连捉阄都不会,让前久大人笑死。就这样,由我来指定组合。秀吉跟信雄、长秀跟信孝、利家跟权六、藤孝跟信包、一铁跟光秀、友闲跟夕庵、康长跟前久……”

“主公啊,夕庵晕了。”秀吉叫唤道,“让有乐替代他那个位子,好不好?”

“他为什么晕?”眼神疯狂之人止扇不摇,皱眉询问,“刚才不是还很鲜灵活跳吗?”

“想是年纪大了呗,”秀吉挠嘴道,“经不起太多折腾,陪咱们通宵泡澡之后,早上才跟你游水回来,一看到还要跟你爬去那么高的山坡上,然后又飞下来,他就晕眩不支、血涌上脑,先倒下了。主公啊,我跟你一起退休后,是不是咱们只能跟这班老家伙一起玩啦?年轻一点的都跟信忠公子接班去了对不对?”

利家在旁瞥他一眼,探询:“你也要退休?权六老爷和光秀大人年纪比你大,他俩都还没萌生退意,你怎么这样猴急呀?”秀吉啧然道:“激流勇退是美德。况且我跟主公是一路跟到底的,他要退休,我只好也跟着他退出江湖了。从此金盆洗手,专陪主公玩。”

目光疯狂之人瞪他一眼,冷哼道:“你嘴甜。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信忠那边没留你的位置吗?人人皆有一席之地嘛,你又担心什么呢?你们应该帮着信忠,谁要你跟我一起引退?我身边没人陪我一起玩吗?咦,秀顺去哪里了?还有老楠怎么也没影了呢?这两个老家伙刚才没有下船吗?”

秀吉摇头道:“没看到他们两位老人家下船。主公啊,我先前还以为秀顺早就死了呢,回乡时我还办了些香烛和纸钱什么的,预备找人打听他坟头在哪里,好顺便去给他上上香……谁料到他又跟鬼一样冒出来,刚才我看到他坐在船上盯着我看,脑门儿直窜寒。”

利家转头叫唤:“利长,两位老人家还在你舟里吗?你小心些搀扶秀顺公和楠老下船。”

“我好像又听到落水声了,秀顺又掉水了是吗?”目光疯狂之人懊恼道,“赶快去捞他上来。他都退休好多年了,还跑出来干什么?秀顺这厮当年不是和林秀贞一起去打过海战吗?他怎么不会水性啊?”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头说道:“天正二年七月对战伊势长岛一向一揆,秀顺确实与林秀贞一同乘战船打过海战。不过我记得他俩应该都属于旱鸭子,不会游泳。”

“怪不得打得这么难看!”眼神疯狂之人郁闷道,“跟你们这帮乱七八糟的家伙一起折腾,我能活到今天也算奇迹了。你看看,友闲、正虎、夕庵、还有谁?加上林秀贞、秀顺这帮老家伙……我上阵打仗时一大帮文人也跟着一拥而上,经历了多少枪林弹雨,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一个都没死啊?好像也没受什么伤……”

“文人没死一个半个,猛将死了不少。”一个没牙齿的秃头老叟让人搀着颤巍巍地走近,瘪着嘴说道,“长岛那次最狠了,我们一下子死了多少个亲族至友?你大哥信广单挑敌将历来所向披靡,却在长岛与一揆方武将大木兼能的决战中战死。而且他最后这场战斗却不能算是单挑,那个名叫兼能的猛汉肩扛一根大木桩横扫千军,接连杵杀我们许多亲戚,我还记得阿六家那个孩子整颗脑袋都被杵扁了。信张一上去脖子都被撞歪。本来他的脖子就有问题,这一撞更有问题了……还好咱们全家亲戚一拥而上,信包剑剑溅血、信照快刀抹喉,总算制住了那几个巨灵神般的大木家族猛汉,抢回信广遗体。”

我忍不住小声问:“那是谁呀,看上去很衰老的样子……”有乐低声告知:“三叔公?他是很老。一直住在乡下。不过我听说长岛那一次血拼,全家上阵,他也去了。去的时候还有牙齿,回来就没牙了。”长利在旁纳闷道:“那是三叔公吗?我一直以为他是六姥爷。为什么我从小喊他‘六姥爷’,他也接受呢?”

“林秀贞的儿子新二郎也是在伊势长岛与一向一揆血拼时战死。”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头叹道,“我记得他还那么年少,倒在我身旁,半张脸没了。另一只手里还拿着我给他打造的十文字红缨枪……”

正聊之间,突然传来哭声。河岸边有小舟靠泊,伴随着一些男女啼泣,数名黑衣僧络绎而至。其中有个老僧面容愁苦,在众愕之间合什拜称:“贫僧来自京都天龙寺,顺道拜见信长殿和诸位大人。”

“天龙寺首座,”友闲和一班识得的忙迎将上前,还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悲风,”面容愁苦的黑衣老僧在众人簇拥中叹道,“佐渡守去世了。他念念不忘这片乡土,我亲自送他魂归于此。”

“这老和尚是天龙寺的周悦首座,”有乐在我耳边悄言之际,友闲他们纷感难以置信,愕问,“谁又去世了?”

“林佐渡守秀贞,”面容愁苦的黑衣老僧合掌垂目,说道,“永禄十一年,信长殿为把义昭送回继任将军,率军开始了上洛之战。当时,佐渡守林秀贞与我在天龙寺盘桓,音容笑貌今犹在,余声绕梁。”

我留意到四周啜泣声越来越多。就连有乐那位当家哥哥身边也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权六挤上前去,语声微颤,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没多久。”面容愁苦的黑衣老僧叹道,“虽然他是流放之身,可还终归念念不忘主公一家和诸位老友。直到最后一息,弥留之际望乡那般的眼神,也还带有老狗眷恋主人的那份不甘与不舍……”

权六哭道:“林秀贞死了?怎么就死了呢?主公……”

信长刚出生,林秀贞就被信长的父亲信秀任命为辅佐这个孩子的首席宿老。后来铁斋回忆,有乐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信长,对林秀贞说道:“帮我!”指了指林秀贞,又指着婴儿信长,目光殷切的说道:“教他!”

信秀死后,由于信长顽劣依旧,其师政秀留书自尽。因为不满行为古怪的信长继任家督,林秀贞举兵,目标是废除信长,改立其兄弟信行。结果被信长打败。当时权六也跟他一起造信长的反,另一重臣信盛却支持信长。

权六对信长心悦诚服之后,由于信长的宽恕,林秀贞也不再反对他。信长的上洛之战,其中就有林秀贞。通过与周悦首座交往,林秀贞助信长取得京都天龙寺的支持。

天正元年,在义昭决意不惜与信长武力抗争之际,林秀贞发出了署名信盛和胜家权六的和平起请文,并在此之后于翌年七月向“越后之龙”谦信公的老臣直江大人景纲发出了盖有信长朱印的文书。同年秋,向全军发出关于信长出阵夹击我家胜赖的命令。从林秀贞所做的这些事便可以窥见其在整个“清洲帮”中的地位不一般。

在这之后,林秀贞被信长委派去当嫡子信忠的家臣,不久却突然被信长流放。其罪名:“详细是先年信长公有麻烦时,怀有不良居心的理由。”以及:“系三十年前,在尾州策划谋反。”也就是信长对他秋后算帐,而且算的还属于许多年前的旧帐。

“这个人很唏嘘。最唏嘘是他向来低调到近乎于寂寂无闻,一般只在往来文书署名中出现,却连真正的名字也总被人弄错。”藤孝在我后边低声说道,“以前一直被人们认为他的真名是‘林通胜’。其实这纯粹是与松永久秀家臣‘若狭守林通胜’混淆、误传的结果。实际上,他的真名是‘林秀贞’。从《天龙寺周悦文书》中的署名‘林佐渡守秀贞’也可以得知林大人的真名。”

权六老泪纵横之际,前久大人与康长对视一眼,却似暗暗松了口气。前久大人依旧沉默,脸上殊无表情变化。康长忍不住展颜道:“既然要哀悼林大人,咱们就不要玩飞翔这种充满欢乐的危险活动了。大家说,是不是呀?”

“谁说的?”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为了纪念他,我们更要玩!尤其要玩飞翔这种充满危险的欢乐活动。从前他不让我玩,天天逼我做功课,今儿我们就要用更欢乐的玩耍来表达大家对他的怀念。除非你们想立刻回去做功课,每人给我抄三百遍‘资治通鉴’,就抄几十卷那一版。或者抄‘二十四史’,明儿天亮前交作业。友闲,你记得收他们作业拿去烧给林秀贞老师坟前!”

权六哽咽道:“‘资治通鉴’那种厚书抄一卷都要累死,何况几十卷?”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那你打算怎么纪念他呢?又跟他一起举兵反对我吗?”

“瞧你说的!”权六抹泪道,“我以前比你更爱玩。年少时候我爬进的窗比你们加起来都多,出入过不知多少院,甚而远至九州那边的入来院……泷川去哪里了?我要跟他比一比,看谁飞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