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愿意,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世德说。
“你不想弄清楚自己之所以是现在的状态——”我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评判,立刻改口,“一心想要开悟,究竟是你的自主选择还是大脑的病变?”
“有什么区别。”
我诧异之后明白过来,求证道,“你的意思是,反正你不是作为者,所以不存在什么自主选择。那么自己选择的还是大脑病变导致的,本质上并无区别,是不是?”
“嗯。”
这样我便无话可说了。说也只是争论。可是两个对此认知不同、价值观不同的人,争论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是枉然和浪费时间、糟践心情罢了。
他心中某种死去的东西拒绝回应任何建议和任何他不认同的东西,也不想把自己从虚无中解救出来,甚至不承认这种空洞本身就是一种压抑,反而偏执地只想更深地沉入其中。他不断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活着为了什么,却没有任何一个目标、理想,任何一个人、一件事、一份工作,可以让他发现意义与答案、持续感到有价值。即便短暂感觉到,这种价值感对他来说也如此脆弱,轻易就能够被摧毁。骚动、热情一旦满足、停止,他就又陷入极大的空虚、乏味、无聊、困惑之中,于是继续寻找一些能够让自己逃离这种感觉的东西……除了用沉睡、刷短视频、浏览一些网站等来荒废时间以外,他也积极地看书寻求答案,期望从那些德高望重、被认为已有一些成就的人身上得到指引。
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从一个观念到另一个观念,从一位大师到另一位大师,一个圣人到另一个圣人……像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得到持续的满足一样,他也最终发现没有任何大师和圣人带领他彻底走出迷雾,指引他达成开悟。
及至现在,测试结果已经摆在面前,“抑郁,偏执,易有宗教倾向”,他依然不愿自我比对,不求甚解,甚至一再试图回避。
推拒他又一轮的“袭击”后,我指指不远处的长椅,提议坐下休息。他看一眼我脚上的高跟鞋,忍住了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明并非是因为高跟鞋使我疲累或脚疼,而是我想走到人烟密集处,以减少他无休止地侵袭。
我们坐下来,他让我靠在肩上,并伸出一只手臂揽着我。我笑笑,知道这所谓的柔情与体贴,不过是他欲求满足前的……不能称之为“手段”,我知道并不是他刻意而为,此刻的确是他发乎本心地想要和我亲近。然而一旦欲求满足,他的冷淡也的确是发乎本心的冷淡。我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词汇,也许——可以称之为“前戏”?漫长的前戏……
我的思绪又游走回测试上。
“治疗师既不能为病人创造意志,也不能为病人赋予或灌输意志;治疗师能做的只是解放意志——移除使病人的意志受到束缚和扼杀的障碍……”这段新近读到的话突然跳入我的脑海,尽管已记不起是哪本书。
“世德,你坚定地认为你不是行为者,是因为黑天对阿周那说的那段话吗?”我问,依旧靠着他。
《薄伽梵歌》中黑天对阿周那说过,自我不是行动者。
世德短暂停顿,然后说,“不止。许多圣人也都表达过相同意思。”
“你能背下原文给我听吗?我记不清楚了。”
他想一想,清清喉咙,声音低沉柔和,徐徐吟诵:“谁能看到至高自在者平等地居于万物中,万物毁灭而它不毁灭,这才是真正的有见识。谁能看到自在者平等地遍及一切,自己不能伤害自我,他就达到至高归宿。谁能看到一切行动,都是原质的作为,自我不是行动者,这是真正有见识。看到各种生物,全都立足于一,由此延伸扩展,他就达到了梵。”
他果然能够背诵下原文。
恐怕也果然误解了原文。
“这里的自我是指什么你认为?”我说。
“自我就是自我。”他的意思是不值一说。
但每次正是这样的缺乏明确定义才造成无数歧义与误解,我不想这样下去了。
“如果这个自我就是日常所说的自我,那为什么会有一句‘自己不能伤害自我’?显然这个自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自我。”我说。
“那是什么。”
我娓娓道来:
“《薄伽梵歌》里的自我是指至高自在者,即是梵、Atman,又称原人。原质是原初物质,处于未显状态,是不可见的,具有善、忧和暗三种性质——你以前常用来说我的暗性就是其中之一。”
“黑天要求阿周那分清原人和原质,行动是原质的行动,而非原人的行动。”
“原质的三种性质始终处在运动之中。依据这三种性质组合的比例,人可以分为善性之人、忧性之人和暗性之人,行动也可以分为善性行动、忧性行动和暗性行动。每个人的人性特征取决于这三性组合的比例。而黑天要求阿周那保持灵魂纯洁,不受这三性束缚。”
“行动出自人的本性,而为履行职责从事行动,不谋求私利,不执着行动成果,灵魂就能摆脱原质的束缚,达到解脱的境界。”
“所以,‘自我不是行动者’,不是说我和你不是行动者,而是说梵不是行动者。”
世德半晌没有说话,开口说的却是,“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我肯定地说,“你可以去求证。”
“好。”
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去求证。也许求证也需要意志。而世德如今最缺乏的似乎就是行动的意志,否则他怎会接受自己不是行动者、作为者的观念呢,竟会认为一切是由外界的某种原因推动、造成的。
意志就是人类内部那个负有责任的推动者,像是一台被重重包裹、埋藏起来的发动机。我猜想世德充满活力与原动力的部分仍然深深嵌于他的内部,毕竟他曾充满行动力与意志力。我试图解放世德的意志,围着它旁敲侧击,试图影响、规劝、拨弄、撼动它,或是进行任何有可能影响它的仪式。但是它与世德似乎都依旧巍然不动。
无论如何我此行目的已达。我能够做的只是尽力去帮助他发现问题,提醒问题的存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更加了解自己,但他面对、接受与否,我无能为力。难道要绑他去医院?仅是为做这套测试,我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他见面,一面哄着他答题,一面记录,一边还要制止他的上下其手。
我站起身来,“我走了。”
“现在?”他看时间。
“嗯。”我这时才觉得饿,发现原来早已过了饭点。“我先去找点东西吃,吃完再走。”
世德明显纠结了一下,然后提出,“那你和我回去吧,我那儿有吃的。”
“不……好吧。”我临时改变主意,及时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