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再美,也终究持续八九个小时罢了,到了破晓时分,太阳东升,月亮西落,亘古不变。
清晨六时半,哨声响起,睡眼惺忪的士兵们被班长排长们赶出帐篷,逆着山风冷气拆卸帐篷,将营地大小物什装到箱子里,随着最后一碗剩汤浇灭了余烬暗燃的篝火,稀疏光点透过树林照下,士兵们戴上军帽,或骑上或牵住马匹,继续向前攀登。
千山山脉总体来说并不高,主峰老铁山海拔才两千多米,真要全力登山,跋涉两天绰绰有余,但队伍要依次经过山腰间众多的维护目标,以每两天完成一个的速度,到训练的第十天至十二天时才会抵达山顶,并在那儿登顶插旗,寻一朵雪绒花插进鬓发,表明完成了一段艰辛的山地训练。
春雨淅沥,湿冷难当,日出后便开始降雨,纵然士兵们热情高涨于昨日惊险战斗,在说了一上午后,也被雨水“滴滴哒哒”地浇灭了劲头。个个缩在雨披里,沉默地握着缰绳,有精力者还能催促着骡马快快迈步,那些沾了半身烂泥的人们不免无精打采,满心盘算着什么时候扎营,好弄干衣裳。
见士气衰弱下去,排长看在眼里也微微焦急,带头唱起了军歌,初次还引得大家跟唱,嘹亮歌声响彻山谷,惊起无数鸟儿,而后马匹嘶鸣声打断了歌声。
“马!马!”
马匹踩到湿滑草苔,四肢纠缠间直接打滑,哀鸣一声侧翻,人叫马嘶里,骑兵被沉重马身压住,脸色顷刻间涨作青紫,无论多么奋力挣扎,也推不开体重数百公斤的战马,折了脚踝的战马拼命踢踏着,剧痛中哪里顾及得了主人?这名骑兵时而被浸到泥里,时而被反复压迫。
当人们拖出伤者,医护兵还没戴上听诊器,撩开伤者保暖内衣,就看到胸口凹陷下去一大片,喷着血沫的骑兵咳出内脏碎片,一口一口溅到医护兵手上,急地要落泪的徐胜男竟是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怎么救这个胸骨尽碎、骨裂插进内腑的战友。
“救他!救他!救!”陈潇湘咆哮着,她想要闯过去,却被人们死死拦住,足足来了三个壮汉才按住了这个身姿纤细的女骑兵,在她的吼叫声里,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人流逝干了生命。
徐胜男感受不到伤者的鼻息,她疯狂地注射过强心针,然后开始嘴对嘴送气,片刻后她的唇也涂满了鲜血,她高喊着:“起搏器”,在电流噼啪声中,睁大双眼的死者一次次弹起、落下,最后在众人的默默注视里,医护兵无力瘫倒,颤抖着说道:
“他,死了……”
没有白布,雨披裹住了遗体,折断了两支腿的战马也没法幸存了,这匹脏污到看不出白色的战马卧在泥水里,不住地舔舐 着主人逐渐灰白的脸庞,铜铃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流下,淌到年轻主人的身下。
陈潇湘走到逝去战友身边蹲下,一只手抚着他战马的鬃毛,轻轻地“嘘”“嘘”,看着这个才十七岁出头的小伙子,她知道这些半大小伙子看她是什么样的复杂眼神,她鼻头翕动着,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唱着某支歌谣:
“跑马……跑……跑马的溜溜的山上……”
陈潇湘背对着众人,所以人们都看不到她脸庞上尽是泪痕,她坐下,抱住面色灰白的小伙子,抱着他的脸,慢慢地唱,悲伤地唱:
“一朵……一朵云,呦……”
“世间女子……任你……溜溜求呦,呦……”
她拉高衣领擦掉眼泪,她不能让其他人她在哭,所以当她站起时,手里多了支枪。
陈潇湘转头看着同样抬头看向她的战马,她认得全班所有人的马儿。它叫“娟子”,一匹漂亮的母马,从新兵连时就跟着它的主人了,钻过火圈,跳过断桥,带着它的主人赢得过好几次竞赛,然后因为不是它的过失,害死它的主人。
“嘘嘘”陈潇湘抱住马首,许是知道了接下来的命运,娟子蹭了蹭了陈潇湘,后者把脸颊埋进脏毛串成绺的马脖子里,然后手握着枪,拇指掰下击锤,对准过去。
“砰。”一声枪响。
汩汩流出的马血染红了陈潇湘的衣装,但当她站起时,重新变成了那个漠然的骑兵班长。
见陈潇湘独自牵着坐骑走远,排长王贵水长叹了一声,伤感道:“哎,没想到昨天没伤亡,今天却……”
“他还不如死在战斗里。”
“烧了吧。”
沈如松闻言惊讶,说话突然变得期期艾艾:“啊……啊?不,不应该,叫飞机来吗?”
排长摇摇头,回答道:“生者为大,咱们军旗下宣誓的时候多少料到会有这一天。”
“祖国哪里不是故乡,带捧骨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