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大狱案
深夜京师两声犬吠传来,只是还没吠几声便没了声响,死寂的巷口拼出一个“饿”字。
只是死寂还未持续半刻,一辆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便打破了平寂而后驶入了严家的后门。
一刻钟后。
严家厅堂之中,侍女端上三盏茶。
只是坐在厅堂正中的严嵩却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眼中却是只有面前的小孙儿严鹄。
徐阶看了半晌这才开口道:“严阁老,五日之后,白羊口需要一场胜仗。”
听到这个“胜”字。
严嵩这才缓缓的抬起眼皮,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二人。
“子升……方才说甚?”
徐阶跟陶师贤对视了一眼,这才继续开口道:“白羊口有大礼将至,严阁老得取啊!”
严嵩小心翼翼的将严鹄放在地上,拍了拍严鹄的后脑轻声道:“去找你娘去吧。”
而侍立左右的婢女也都相继退下。
待众人皆退散后,严嵩的老脸才逐渐的拉了下来。
“何礼?”
“李同。”
严嵩的脸上露出些许迷惘。
“李,李同?这个李,是哪个李?”
徐阶闻言一笑。
“严阁老,您仔细想想,本朝还能有哪个李?自然是李午的……”
严嵩的面色一沉,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待徐阶说完便直接打断道:
“老夫不知道什么李!这份大礼老夫也不需要,老夫只领了兵部的差事,白羊口打不打,那是他周彦章的事情,你二位若是想送礼,那便去找他周彦章。”
徐阶激动的看着严嵩。
“严阁老,稚子无辜啊!您即便是不为自己想,总得念着孙儿吧!”
严嵩“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盏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夫只知道一个反贼李午,那个反贼二十年前便已然死了,此案已然终了,便不需再翻!”
徐阶亦是激动的站起身来。
“李午究竟死没死,何时死的,严阁老你我都知晓,何必如此啊?!”
严嵩拍案而起怒斥道:
“老夫一生,独育庆儿一子承欢膝下,尔等今日登门,便是来要庆儿的性命的吗?!”
厅堂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三人都知道,嘉靖一朝只有一个李午,也就是白莲教首李福达案。
《徐阶传》:“未几,帝崩,阶草诏,大礼大狱、言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中的“大狱”便是李福达狱。
大礼议以嘉靖全胜而告终,却罕有人知,嘉靖之所以全胜的标志便是“李福达狱”。
当年嘉靖籍此大狱,将杨廷和在朝中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自此之后,嘉靖才算是彻底坐稳了皇位。
良久之后,陶师贤这才语重心长的开口道:
“严阁老,严兄的行事,您是知道的,您不能因为严兄误了严家啊!”
“五日之后白羊口,您老先得一场大胜之功,李同开了口,翻了当年的案,您便是天下清流之首!何乐,而不为啊?”
严嵩看着陶师贤冷笑道:“齐之,老夫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议礼,没伱陶家的事吧?”
“严阁老,公道自在人心,这等事与我陶家无关,我也要管啊!”
严嵩焉能不知道陶师贤是怎么想的。
嘉靖一手掐住了通州,一手用周尚文握住了京师精锐。
现如今方才初战告捷,陶师贤便已然准备好了下一步棋。
“严阁老,该说的晚辈都已然说了,五日之后,李同会在白羊口,泼天的功劳,千秋的清名,就在您的眼前。”
“是保严兄,还是福泽子孙,您可得想清楚啊!”
徐阶看了一眼严嵩,而后便郑重起身。
“严阁老,昔日若是下官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下官先在这里给您赔礼了。”
说罢,徐阶便兀自起身,朝着严嵩作揖再拜。
“兹事体大,还望严阁老以大局为重。”
“二位请回吧。”
陶师贤跟徐阶的条件很诱人。
一场内阁亟需的大胜,一个严嵩最需要的清名。
李福达案本应当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妖人谋逆案。
只是后来有人举报,太原卫指挥使张寅便是李福达改名换姓顶替的,而这个张寅的军职是捐输粮秣得来的,当初议定授官的责任人便是武定侯郭勋。
当时正是嘉靖准备为生父上尊号的关键时刻,郭勋又是少数站在嘉靖这边的大臣。
一时间二十余名科道言官一齐弹劾郭勋,郭勋也很快将桂萼、张孚敬等人拉下场,直到嘉靖最终下场,直接从源头下手,咬死了张寅是张寅,李福达是李福达,之前的举报压根就是诬告,彻底将李福达案敲定。
涉案诸官皆以诬告反坐论罪,效法洪武四大案,刊印《钦明大狱录》一千余部散发天下各州府衙,一举涤荡朝堂,天下官吏仿佛一夜之间想起了被太祖高皇帝支配的恐惧,至此大礼议宣告结束。
陶师贤的意思很明确。
这李同就是李福达的后人,他说谁是他爷爷,谁就是他爷爷。
若是此人真的落到陶师贤手里,咬死了张寅就是他爷爷,那桂萼、张孚敬也就都成了奸佞贼子了。
大明的新法,决不能出自两个佞臣之手,这也是为什么直到隆万时期此案所有当事人明明均已作古,这个案子依旧跟摊饼一样翻来翻去的原因。
在严嵩的眼前,好似有一杆称。
一边放着严世蕃,另一边则是自己跟严家。
离开严家之后的马车上,徐阶眉头紧蹙。
“齐之,你既知李同动向,为何不早报?”
当年徐阶因此案牵连被贬外放十余年,更是从嘉靖那里混了一个“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
之所以嘉靖称徐阶是小人,便是因为当初身为翰林的徐阶在此案中背刺了张孚敬一刀,险些将张孚敬拉下马。
“徐部堂,我是知道李同动向,但不代表他能听我的话乖乖回来受缚啊,我也只是跟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才得知过些时日他会出现在白羊口。”
见陶师贤这么说,徐阶也便没了二话,毕竟陶师贤说的也是实话。
待送下徐阶之后,陶家的管家才凑上来轻声道:“老爷,咱们要不要把草原上那条线给断了?”
“断甚?他李同又不知道是与我做的买卖,再说了这人还有点用。”
“有用?”
管家疑惑的蹙起眉,陶师贤啧舌道:“咱们这边没用了,他不还想用咱吗?周彦章的兵马已然拱上去了,鞑子也该动动了。”
听到这里,管家才稍稍回过神来。
“老爷高明啊,周尚文败了,朝廷就没工夫管咱们了。”
“周尚文若是胜了,擒了李同回来,也够君父忙活的,高,实在是高啊!”
这管家的马屁拍的陶师贤很是舒服。
“老爷我岂能跟那些莽夫一般?办差去吧,最好还是能让他周彦章一败涂地啊。”
“喏。”
次日清晨时分,城门一开,便有一匹快马携内阁蓝批命令疾驰出城,直奔周尚文大营而去。
自克服营州后,周尚文便命朱希忠、徐延德、张溶各领数营兵马肃清畿辅残寇。
周尚文则是亲领主力,紧逼着俺答向北退去,而宁玦也是被周尚文绑了回来,坚决不允许宁玦再上战场。
宁玦也随之调整了思路,一头扎进了后军之中。
因为宁玦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那日在俺答营中见过的那个身着“奇装异服”的战将说过的话。
冥冥之中,宁玦总是觉得,这货说的不像是假的。
此人既然如此信誓旦旦的说要来劫后军,那就一定会来,更何况太子是真的在后军!
“你说这太子究竟是在哪呢?”
宁玦蹙着眉头,烤着火疑惑的问道。
坐在宁玦身旁的朱载壡也是一阵尴尬。
“宁师,大明怕是再也没有比这军中更安全的地方了,光咱们后军就有两万多人,还有两千多延绥精骑,不会有事的。”
宁玦摇了摇头。
“一码归一码,你叔嘴上说着不管你,这不还是给你派了两个锦衣卫过来护着你?”
“太子就危险了啊,鞑子随便碰到一个民夫,都有可能是太子啊。”
朱载壡坚定的说道:“那就把每一个民夫都当太子保下来不就得了?”
宁玦像是看傻子一般瞥了一眼朱载壡。
“太子能跟百姓贴的这么近,是百姓之幸啊。”
“宁师此话当真?”
宁玦捡起篝火中烤的鸡腿咬了一口。
“你兴奋甚?太子一个人都没带,看到的自然跟你我看到的不一样,为人君者,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起码也是个中材之主,稍微有些天分,中兴未尝不可。”
身旁的锦衣卫有些委屈的看着宁玦。
“宁秉宪,您这话我们就听不下去了,我们哪有那么碍事,您这么说……”
不待那缇卫说完,便被朱载壡瞪了回去,那缇卫只得悻悻的闭上了嘴。
宁玦却道:“你俩还不服,你看你俩往这一站,边上的百姓还有敢凑过来的吗?”
经宁玦这么一说,朱载壡这才发现,先前围在自己身边的百姓多数都已退避到了远处。
连那个名叫陈虎的少年,这会都躲到角落里啃饼子了。
朱载壡随手撕下了半只烤鸡,扭头便朝着陈虎走了过去。
“虎子,我这有肉……”
陈虎熟练的跪倒在地。
“谢老爷赏。”
语气虽然恭谨,但朱载壡却是明显感觉到了疏远。
身后那两名缇卫刚一凑过来,朱载壡的面色登时便阴沉了下来。
“离远点!”
见朱载壡开口,那两人这才退了数步,只是朱载壡没有想到,自己越是如此,陈虎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的恐惧便又多了几分。
“虎子,你之前不是跟我这么说话的。”
“草民无知,还请老爷恕罪。”
篝火烧的越旺,朱载壡身上的寒意便越深,沉吟许久之后,朱载壡才蹲下,将手中的肉递给了陈虎。
“虎子,你吃。”
闻着眼前的肉味,陈虎这才有些忍不住从朱载壡手中接过了烤鸡。
终究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看着狼吞虎咽的陈虎,朱载壡表情复杂的看着陈虎问道:“虎子,你这是咋了?”
陈虎咀嚼的动作明显一怔,而后才有些胆怯的开口。
“我娘说了,对老爷,要敬而远之。”
朱载壡哭笑不得,刚想艘鹩医爬愣崆是对鬼神,只是还没开口,朱载壡便意识到了在大明百姓的心中,这些达官显贵,已然到了如鬼神一般的存在了。
良久之后,朱载壡才开口道:“虎子,那等你成亲的时候,我还能吃你的喜酒吗?”
陈虎闻言抬起头犹豫了许久。
“能!”
“好。”
朱载壡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宁玦的面前。
“明白了?”
宁玦有些嘲讽的看着朱载壡,朱载壡却是不解的看着宁玦。
“宁师见诸此事难道不会痛心吗?难道不想出手相救吗?”
宁玦轻轻靠在地上,不经意的叹息道:
“痛心?痛的过来吗?自三皇五帝至今,四千五百余年了,你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
“你有钱,你能救一个,能救一家,难道能救世世代代?君子之泽,五代而斩,你能保证你五代之后的子孙,不会有一个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宁玦的话回荡在朱载壡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