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沈清芙一个人回营帐,正碰见徐夫人从她母亲那里出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她有些好奇:徐沉水的性格并不像她母亲,若说徐沉水如她的名字一般,沉静、平止如湖面,徐夫人却与自个儿的名字背道而驰,倒是和秦雁回的性情更像一些,只是秦雁回属于爆烈型的,徐夫人更像是米椒,一股子呛人的感觉。 用个词儿形容沈清芙对她的印象,就是辛辣。 徐夫人活得极痛快,有什么不舒服的当时就给怼回来了,任你有理没理,她都要给你堵的哑口无言,她要是看不惯谁,有天大的委屈,在她那儿只能受着。 倒是不常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沈清芙向她行了礼,她勉强笑笑,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双眼有些红肿,好似哭过。 她没敢多看,掀了帘子去瞧她母亲。 杜月娥正坐在桌子旁比划针线,画了一半的花样子丢在蓖萝里,她随手拿起来一瞧,绣的是一枝广玉兰,便问:“母亲这花样怎么不继续画了?” 沈夫人看了一眼,只道:“画的不好看,用不上了。” 她又仔细看了看,有些疑惑,明明画的很好啊?叶子同花之间疏密适宜,描的线也并未出什么差错,整体布局也好看,怎么就“画的不好看”了? 只是她母亲心里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她既然说用不上了,那就一定用不上了,便不再纠缠,只帮着她理丝线。 “这丝线还是去年老太太寿诞的时候旁人送礼送来的,那时候我看了觉得颜色太过鲜亮,便让人堆库房里头去了,上次偶然翻出来竟觉着还不错。” 丝线是亮银色,堆在一起的时候还泛着光,忽闪忽闪的,确实好看。 沈清芙撑开手,让她慢慢来回绕成圈,口中只道:“当时母亲定是被晃花了眼,才觉得这颜色太浮了。” 沈夫人嗔了她一眼。 “对了,方才我瞧见徐伯母出去了,有什么事儿么?”她小心觑了母亲一眼,问道。 沈夫人绕线的动作慢下来,好像不想多说什么:“没什么,寻常说话罢了。”言毕又撇开了话题:“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和她们三个一道?倒和个小子似的整日骑马出去,不知道的以为我生了个男孩儿呢。” “最近她们三个都忙着呢,我也不好去打扰。”话是这么说,她却有几分别扭,秦雁回如今和安瑟要好,她对安瑟却抱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在里头,徐沉水也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懒懒散散的,嗜睡的很,温姐姐一向待她们极好,近日却…… 瞧她神色,沈夫人便能猜度一二,许是自个儿心里头又别扭了。 她这个女儿哪里都好,只有一点,心思太细腻,总爱胡思乱想,大抵是家中只她一个独生女儿,太过娇宠,受不得一点委屈。 也不知道以后嫁到别人家去能不能受的住。 “过了年你就要16了,按照从前的例呢,春天里你就该进宫选秀,母亲给你从宫里请了个嬷嬷回来。”沈夫人将最后一团线绕在她手上:“这位嬷嬷呢,是昔年敬恒皇后宫里呆过的,叫梅香。” 沈清芙有些诧异:“先皇后宫里的?”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嬷嬷,几乎家家都抢着要的,如何被她家请了过来? “说起来也很巧,从前梅香姑姑没想着当教养嬷嬷的,先前儿被放出了宫,倒也嫁了个清白人家,可惜后来她丈夫死了,她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傍身,日子过的有些清苦,你祖母昔年是常进宫的,同她有几分相熟,不忍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便说请回府里头给你做教养嬷嬷,以后就留在咱们府里头奉养,也做个老太君。” 沈清芙点点头:“那回头女儿就去见见这嬷嬷。” 沈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母亲想听听你的意见。” 见她脸色凝重,便知道这事必定十分重要,沈清芙也略微坐直了一些,作倾听状。 沈夫人斟酌了一下用语,慢慢道:“你也知道咱们家如今的状况,虽说一门两太傅,看着富贵,可这荣耀背后的建立点是你曾祖父和祖父站对了位置。” 沈家一门两太傅说的是她曾祖父沈月白和她祖父沈自安。 沈月白是先帝伴读,关系密切,先帝得登大宝,便让沈月白给如今的皇上做了太傅,沈月白自个儿学问自然是极好的,很得先帝和当今信任和称赞,加上教子有方,教出了沈自安。 沈自安有时看着不大着调,偏偏学问就做得极好,大庸整个国历上就出了两个六元及第,一个沈月白,一个沈自安,全出沈家了。 当今还给赐了“满门清贵”的牌匾,就挂在她们家大堂上。 可她母亲说的也没错,沈家的荣耀皆系于站对了位置上,先帝和当今都没经历过什么夺权事件,故而沈家的地位也算牢固,可到了沈清芙她爹沈昱钦这一代却有些尴尬,第一个就是,当不成太傅了,宫里头的皇子们都还没成年呢,哪来的下一代给他做学生? 若说为官吧,也着实难为了沈昱钦,他爹和祖父一向只管做学问,于官场之事一窍不通,他又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初入官场沈昱钦就得罪了一大批的人,被不着痕迹排挤了出来。 文人一向傲气,被排挤出来了以后沈昱钦一气之下辞了官,开书院去了。 如今沈家这一代只有沈清芙一个独女,并无男丁,于是就显出几分尴尬来:沈家朝中后继无人,等以后当今退位,新帝登基,他们家就处在没落的边缘了。 千辛万苦打进了朝堂权力层,又有谁想轻易退出?沈自安不想,沈老夫人不愿意,沈家其他过惯了优渥生活的更加不会愿意了。 这样便只剩了一个选择:赌一把,让沈清芙去选秀,宫里的娘娘也罢,皇子妃子也罢,至少能把这岌岌可危的荣耀延续下去。 虽说文人一向对于将荣华富贵系于女人之上这种事有些不屑,但是耐不住沈家其他人在意。 沈家直系倒是心疼沈清芙,家里头千娇百宠的女儿,哪舍得送进宫里头任人磋磨?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当今……和她年龄差的都能做她爹了,因此倒是把心思用在了皇子妃这个选项上。 也不是说沈清芙嫁个朝中有权的勋贵人家不行,只是朝廷一向忌讳结党营私,且他们家身份实在过于尴尬,若是差不多的身份家世,他们不论直系还是旁系,都后继无力,又不可轻易低嫁…… 总之,挑来挑去最好的结果只有嫁进皇室,反正就他们家不算太在乎家世,毕竟没谁尊贵得过。 皇室如今适龄的也就那么几个,沈夫人心疼女儿,便提前问过,若是能,便让自个儿公公向皇上求个恩典,这点面子情还是有的。 如今主要是想看看沈清芙自己的说法。 沈清芙倒是想了好一会儿,她上回偶然听见母亲和祖母提起后就上了心,知晓她们的心思。 她闭眼睛想了想,如果真要去选秀……更或者说,去争这个太子妃…… 她是愿意的。 不止为家族荣誉,也因为她心悦他。 说起来感情之间的事也奇妙的很,她明明没同他相处过几次,却不知怎么的,好像对他动了心。 初见是端午节上,她被打落面具时并不慌乱,也不生气,皆因为她被那双眼睛所震慑,当一个人的脸被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时候,你的全部心神都会忍不住投入到他的眼睛里去,忍不住去看他眼里的星河璀璨,忍不住去看他眼里自己的颜色有几分。 然后是太后那里,惊讶于原来他是太子,原来他们曾见过,心里却有些疏远,高高在上的太子,与她的交集并不会太多。 再后来是扬州之行,相处的时间略多了一些,她便知道原来这样一个人也会临风而立,露出些许忧愁,也会因为用到了过于酸涩的梅子而拧着眉头,仿佛是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让她生出亲近来。 如果说前面只是拉近了距离,当他搂着她的腰将她抱到马上脱离危险时,她却是实实在在动了心,甚至理解了所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的心里感触。 因此沈夫人问她的意思,实在多此一举。 她将手里那团线整一整系住搁在了桌上,伸手去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不用担心女儿,该如何女儿心里有数。” 她又停了一下,脸上晕出笑:“女儿愿意的,不为家族,也为自己。” 她要为自己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