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天子金辂与百官车马浩浩荡荡从鄞都出发,前往景山行宫。
景山不高,草木葱郁,松柏青翠,层峦叠嶂绵延数十里,行宫的金瓦雕甍错落其中,底下一条河流经过,依山傍水,是个极好的地方。
每次山河祭的时候,皇帝和百官都要提前数日前来此处,皇帝自然要斋戒沐浴,百官虽没有特别要求,但为了表现对祭祀的重视,免得落皇上不快,大多也会跟着皇帝一起斋戒。
谢含章乘坐马车同行,从前会随驾左右,如今与萧祁关系淡了许多,他也懒得去他跟前。
待到了行宫,内宫总管引着他前往下榻的居所。
行宫建在半山腰上,出入行走都要走山阶,刚转过了九曲廊桥,便瞧见不远处的岸边一个身影,那道难以忽视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盘桓在他身上。
萧牧川?
谢含章自上次从巡防营离开后,着手处理云州盐矿侵吞一事,忙得晕头转向,已经多天没有去京郊校场了,就连皇帝让他给萧牧川带话,他也只是差人前去。
此时乍然见到了,微微惊讶。
他从桥上走下,礼数周全地作揖,“见过王爷。”
八月的天气,谢含章已经换上了一袭素色的夹袍,腰间缠了一圈细细的轻絮,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绰约风流。
萧牧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觉得才几日不见,他怎么更好看了?
风向正好,他一靠近,萧牧川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书卷味。
从前萧牧川还以为是什么奇异的香料,后来偶然才知道,那不是什么书卷味,是一种兰香草的香气。
家中藏书多的人,会在书架上放几株干的兰香草,用以防止蠹虫,而他在书屋中浸淫的时间长了,身上自然会沾上些许味道。
谢含章见他不言不语,微微愕然,“王爷,在这里有事?”
萧牧川闻言,才想起自己方才是远远瞧见他从东边山阶上山,鬼迷心窍了才下了马,从另一边绕到这里来的。
他脸上的错愕散去,打死也不会说是为了看他才跟过来的。
萧牧川掩饰似的,恶声恶气道:“怎么,本王的行踪还要跟丞相汇报?”
谢含章无语凝噎……摇摇头,算了,莫要与这种兵痞子计较。
他含笑欠了欠身,施施然转身离去。
萧牧川面色难看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更郁闷了。
一看见他就郁闷。
这时,鲁停鹤和赵云逸不知道从哪条山道突然出现。
“王爷您怎么一溜烟就不见了?”
“原来您在这,叫属下们好找。”
鲁停鹤见他目光朝着某个方向,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素色身影翩然而去,瞧着背影仿佛是谢丞相。
他心里纳闷,什么时候王爷跟谢丞相已经熟到这种地步了?非要避开人群到这儿来说话?
又或是,两人另有密谋?
萧牧川回过头来,神色冷峻,“什么事?”
赵云逸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邮筒。
“您让弟兄们去截的邮筒到了,截到了,您看,这应该是谢丞相的吧?”
只见那筒子半尺来长,通体圆润,一端底部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纹案,是一朵素雅的梨花。
萧牧川霍然变色,一把接过邮筒,只瞧了一眼,三两下就将其拆了,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细长的纸条。
他深吸了一口气,竟有些心里没底。
半晌,才缓缓展开了纸条。
只见洁白的宣纸上,赫然是一手铁画银钩似的小篆,信中的内容很简单。
“东南战事、或成大祸,望谨慎之、早做准备,屯兵屯粮、不可懈怠。问父兄安。”
落款没有题字,这也是家书中故意隐蔽的手法。
鲁停鹤在侧瞧见了,满脸狐疑,“这谢丞相起复了,也不说如今朝中的局势,也不说其他家常,反而是叮嘱父兄注意东南战事……难道谢丞相知道了什么先机吗?”
萧牧川冷笑一声,他何止是知道先机!
他果然没有猜错,谢含章跟他一样,都是重生而来,不然他如何会预知接下来的东南战事酿成大祸?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面上几乎凝成了冰霜,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
东南一隅,素来外寇侵染频繁,但是有平凉侯父子坐镇,十几年可算是太平无事,那些贼寇每次滋扰,也占不了便宜。
然而,长年打雁,也会叫雁啄了眼。
平凉侯败了。
萧牧川素来只管自己的漠北,两耳不闻外边事。
但这一次的东南战事,相当惨烈,传得沸沸扬扬,饶是他不刻意去打听,也知道平凉侯被困战场,生死未卜,大儿子在乱箭中被射杀,殉国了。
前世的谢含章没有回京,还待在永泠,手头上无兵无权。
萧牧川派了人去永泠打听,然而从漠北到永泠,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已经多少时日耗费了。
那是萧牧川第一次尝到了心急如焚的滋味,他不知道谢含章怒痛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要是万一去了东南前线……
他不敢细想。
随后立即擂鼓升帐,清点漠北兵马,准备留下老弱病残看守漠北,其余全部南下。
名头他都想好了,“抗击外敌、支援平凉侯”。
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发,他便接到了一封信,是谢含章写给他的,跟此时他捏在手上的这封书信,字迹一模一样。
谢含章请他出兵相救,取道永泠,前往东南战场。
萧牧川被惊喜冲昏了脑子,也不细思他十年来几乎跟他没有任何接触,哪怕谢含章需要求援,也应该是从西南、中原等地调兵,不仅速度更快,而且粮道通畅,粮草充沛。
而他千里迢迢带兵南下,不仅粮草随时会断,更有可能耽误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