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桑西延从外面回来,他单肩背着高大的酒红色琴盒进屋,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身的冷雪,他站在玄关,低头拍掉头发和肩膀上的雪,换了鞋往屋里走去。
小林嫂做好了晚餐。
“桑桑呢?”桑西延环顾一圈问道。
“五姑娘在楼上。”
桑西延点头,上楼叫文音,她跟着他下楼。
西延带回来的便是那一个高大俊俏的琴盒,里面是一把老提琴,但以前摔坏过,不过她没舍得换掉,拿去修补过,那时候她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还是三哥哥帮衬,带她去修琴。
这琴的琴箱补过,琴头也补过,琴弦换过,明明还是那把琴,又觉得不是那把琴,她的耳朵听过它更好的音色,现在音色已经不如从前,总是觉得差了一些,但就是这样,却是她唯一的家当,无论去哪儿都会带在身边。
她抚摸着琴弦,拨响了一下,琴弦震动了起来,仿佛连旁边的三根弦都跟着震响,出来的音色低沉优雅,浑厚饱满,她恍恍惚惚的,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音色了。
桑西延坐在她身边,问道:“现在还能拉吗?”
桑文音声音颓败:“拉不了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
文音从四婶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西延已经七岁,是又皮又野的年纪,但比起别的男孩,他倒算懂事的一个,长大了也确实是个体贴周全的人。文音出世后,成了家里的心肝宝贝儿,掌上明珠,疼着宠着,这要是在别家,都是高兴生了男丁,到了桑家,姑娘儿倒是稀罕,大家都笑笑,说文音有福。西延是看着文音从奶娃娃一点点长大的,一门心思都落在文音那儿,向来只护着文音。
那时候怀北跟在西延屁股后面,总是说西延,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儿,明明我跟文音是同一年的小猴儿,你不能这样偏心啊西延。
曾经西延想过很多,他想过文音长大后,定会比旁的姑娘都要好,有多好就有多好,然而她却被岁月磨平,被辗碎了风骨,被嘲笑嫌弃是个疯姑娘。
西延恨着那些年年月月,让姑娘开败的年年月月。
他缓了一口气,还是觉得沉郁,扯松领结,丢在一旁,那些束缚着他的压力也似是卸了下来,才有了喘息的余地。
西延目光平和温静,望着她:“你从四岁开始学琴,一直到十八岁,为了李家三少,你说放弃就放弃了,但我知道你心里有它,我总是盼着有一天能再听见你的琴声,可比起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桑桑,你要活得好好的。”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文音听进去了,没有出声,合上琴盒,提着它跑回房间。
周日停了雪,老天爷赏脸,给了个大晴天,但依旧寒风瑟瑟,阳光洒在脸上只有一点暖薄。桑西延有事儿,一早被电话叫了出去,临出门前将桑文音拧到小花园,让她晒一会儿太阳,这才出门。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小林嫂开的门,桑文音吃着饭,一边看着门口的方向,看见进来的人后,表情很冷淡。
桑怀北双手揣着兜,大步走了进来,站在大厅,目光一斜,跟文音对了个正着,他一边儿唇角扯起,眼底里似是有些轻嘲,看不起她的模样。
他自认为自己来这一趟是纡尊降贵,不咸不淡叫道:“吃完跟我走。”
桑怀北连名字都懒得叫她,文音放下筷子,胃口一下子全没了,她脸上没什么脸色,顺着他的话问:“去哪儿?”
“爷爷那儿,他叫你回去。”
文音怔住,从没有过的不知所措,她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桑怀北。
从她被赶出家门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大宅那边,也不太敢想起爷爷。
以前她也有爷爷疼,他答应过她会看着她长大,会看着她出嫁,风风光光的,他的孙女儿定是最好的,哪个敢欺负她,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那时她可骄傲了,笑得可欢了,趴在爷爷身上,亲了爷爷一脸口水,笑着说爷爷,爷爷,你最好了。
但后来爷爷怨恨她,不要她了。
她还记得被赶出去的那天是寒冬大雪,吹着西北风,爷爷将她的行李丢出大门,大提琴摔坏了,琴箱砸破,四根琴弦都断裂了,一根根裂开的琴弦打在她身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手背和脸都流了血,她疼啊,哭着喊着让爷爷别不要她,爷爷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你走,以后别回来,我不想看见你。
爷爷说,我就当桑家的小孙女儿死了。
那时候她流满眼泪,地上的雪都融了,她用力扯着爷爷的衣角,跪在他脚边,说爷爷,别不要我,她一直哭着说爷爷,我是你最疼的文音啊,别不要我好不好?
爷爷扯开她,关上了大门。
她摔在了雪地里。
那年的雪比今年大得多了,又冷又冻,她的手脚都冻伤了,已经毫无知觉,却倔强地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后来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桑西延,他将她带离了桑家,从此以后,她只是冠了桑家姓氏的姑娘,只是一个寻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