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张狂无礼,江乘清一拍桌子就要起身,戚正却只莞尔道了句:“槿月小姐这些年来脾气见长啊。”
“道长谬赞了。毕竟我只剩一年的命了,当然得自在随心些,方不负来人间走一遭嘛。”江槿月笑嘻嘻地冲他福了福身,只当面露愠色的江乘清是空气。
缚梦是地府来的,连它都说世上没有以命换命之术,那戚正所言又还有几分可信?他如此胡编乱造,究竟是何居心?
江槿月心下起疑,面上却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江乘清终是厉色道:“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老爷,这大好的日子,您又何必动气呢?”王芷兰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一手做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搭在江槿月的手腕上,皱了皱眉头作势要哭,“你真是吓死娘亲了,幸亏你没事,否则娘亲要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这位口蜜腹剑的姨娘更是个高人,虽说早就见惯了这些小把戏,江槿月仍很佩服她的厚脸皮。此刻她根本没心思跟王芷兰废话,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王芷兰还做着被抬为平妻的美梦,也不在乎她的冷淡,不无得意地笑着炫耀道:“槿月才回来还不知道吧?你和芸儿很快就要有弟弟了!”
怀个孕而已,您这是巴不得昭告天下呢?江槿月斜了她一眼,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正要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也好早些溜之大吉,耳畔却骤然响起王芷兰阴冷尖利的腔调。
“这自命清高样真是跟你短命的亲娘一个德行,当年怎么就没把你一起毒死呢?”
杀意自话语中倾泻而出,与王姨娘脸上慈母般的笑容全然相反。江槿月不自觉地抖了抖,眼中乍现的疑惑之色很快就被惊恐所取代。
什么叫一起毒死?难道娘亲的死另有蹊跷?江槿月知道王姨娘生性阴狠,也知道她素来讨厌自己,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女人竟敢下毒杀人。
只是这么一想,许多不合理之处反倒说得通了。王芷兰嘴上说着与娘亲情同姐妹,十余年间却未曾亲自前往祭拜,甚至连她的名讳都鲜少提起。
王芷兰是在害怕?夜深人静时,她是不是也会被噩梦缠绕?娘亲既是枉死,为何不来找她追魂索命?
不是有所谓的天道吗?不是说有因果报应吗?这个时候,它们又去了哪里?江槿月想不明白,只觉寒气在五脏六腑内蔓延,周身沉浸在无尽的悲凉中,无法自拔。
多年来,江乘清将一切归咎于她,难道他就不曾怀疑过娘亲的真实死因?他纵横官场二十载,什么人没见过?王芷兰那点小聪明,也能瞒得过他?
城中早有传闻,说江乘清是寒门出身,若非仗着发妻母家之势,是断断没机会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时移世易,今日的尚书大人怕是已经把早逝的先夫人抛在脑后了吧。
负心者,得高官厚禄。杀人者,自称心如意。他们终将儿女双全、风光无限。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仍光鲜亮丽,无辜枉死的冤魂又躲在哪里无助哭号?
江槿月双目微阖,倍感不适,脑海中忽而又浮现出另一名女子温和的语调:“你看,这就是天道。”
此人并非王芷兰,是谁在说话?为何又提到了天道?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你说,对吗?”那女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毅然决然。
江槿月沉默不答,此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仿佛在哪里听过。可她冥思苦索许久,始终一无所获。
烛火通明的正堂不知何时已然晦暗无比,其余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她却再听不到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面容愈发扭曲,最终消失在血色光影里。恍惚间,她似又回到了黄泉路上,又仿佛还在下坠,直到坠入极暗的更深处。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血海之上,许多看不清面容的人缓缓前行。唯有一个女子不动如山,只背对着她,遥遥而立。那人执拗地一字一顿道:“凡人总有七情六欲,世人总要争战不休、勾心斗角,杀戮从未停歇。这样的尘世,要来何用?”
虽然此人语气平淡,仿佛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但说的每个字都充斥着极致的厌恶与怀疑,无数负面情绪交织在她身后,化作一片诡异的金色纹路。
她的话语带有极强的蛊惑性,满口都是对凡人的鄙薄,对天道的蔑视。江槿月强行收回视线,稳了稳心神,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月儿不记得娘亲了吗?”女子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哀伤,不知从何传来的啜泣声充斥天地间,发出阵阵回响。
江槿月怔了怔,这话太过荒诞。娘亲都已经过世十七年了,即便没有去投胎转世,又怎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只站在此处,都让人心生无限恐惧。
女人的声音温柔如春风细雨:“小时候,我还给你讲过故事、关过窗呢。你从来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你都忘了吗?”
江槿月头疼欲裂,不受控制地睁大了双眼,思绪一片混乱。年幼时,她的确曾在深夜中见过几次娘亲,可她不知那是梦是真,更从未向他人提及此事。这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人真是……
“月儿……娘亲这些年过得很苦。现在娘亲想重新来过,你会帮娘亲吗?”那人低头哀泣,悲痛的哭声叫她呼吸一滞、心如刀割。
江槿月沉默半晌,面露悲戚之色,两行清泪滑落,坠入血色深渊。她长叹一声,问道:“我要怎么帮你?”
“让一切归于混沌,让众生再度平等。”她说得很慢,也很清晰。说完这句话,那人影便静静地等待着少女作出回答。
死寂如洪水猛兽般吞噬一切,谁都没有再开口,一个仿佛颇有耐心,一个似乎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