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僵坐于府廨之中,他并未吩咐人掌灯,沉沉夜色便这般倾盖而下。
思绪纷乱至极,他只能一遍遍地磋磨着袖角的衣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二。
直到府廨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踩雪声,他才堪堪回过神。
李策左手提着灯,右手则是一份红漆木食盒。他驾轻就熟地取出提灯里的蜡烛,挨个点燃了府廨里的烛火。
四周总算不再是黑漆漆的,他才打开食盒。
李策道:“这是吟风另外给你备下的,清粥小菜,总能吃下了吧?”
虽是责备的语气,却处处透漏出担忧。
周沉别过目光,“我不饿。”
李策怒道:“小风特意给你熬的这百合粥,清心安神最有效了。还有这小菜,葱泥白玉菇,花了我们老大功夫。你一句不饿,就想把我们打发了?”
百合温润雪白,与清粥共熬许久,早已变得软糯清甘,入口即化。
葱泥白玉菇也并未掺杂复杂的调味,只是取白玉菇水煮后伴入细腻的葱泥与盐,这道菜青白分明,最适合胃口不佳时食用。
两道餐看似简单,却蕴含着诸多门道,可见烹制之人的匠心。
周沉微微一怔,看着李策怒发冲冠的脸,乖乖拿起了小勺。
李策随手拉了个座垫,叉腰倚着。势要看管犯人似得,监看着周沉用完了饭。
末了,才终于软言道:“赵司法也不是故意提那件案子的,你莫要与他置气。”
周沉无言。
整个京兆府也静静无言,雪夜寒凉,连扑火的飞蛾都不愿来此。
他只道:“多谢李叔惦念,还麻烦李叔代我向小风姑娘道谢。”
李策摇头叹气,提着食盒走了。
外头积雪未化,又不知何时另起了风雪。皎皎明月云遮雾绕,只余天边一片晦暗。
李策兀自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江阳县县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帮厨,日子过得极为拮据。发妻临盆时又不幸遭遇难产,他遍求亲友,死活凑不齐钱银救命。
幸而碰上苏家医馆的老爷不吝施救,佑得母子平安。
苏家老爷与夫人不仅分文未取,还在月子中送来许多珍贵药膳,妻儿在苏家的照料下也日日好转起来。
只可惜,他还未还清救命的大恩,苏家便已遭此灭顶之灾。
此后不久,他的发妻也因为生产时落下的病根撒手人寰。
江阳县疯言疯语盛行,李策心灰意冷,这才与儿子从江阳搬到了雍州城中。
转眼间,苏家大火,竟已是十一年前的旧案了。
*
府廨,周沉的案台上仍旧摞着如山的卷宗。
追查私盐案一事并不顺利,东市的客栈多如牛毛,又经历六年变迁,无论是找寻店家还是来往过客,所获情报大多无用。其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更为渺茫的卷宗上。
高朗在京兆府府尹之位上坐了近二十年,卷宗之浩繁难以计数。更何况高朗性子谨慎,但凡从他手中经过的卷宗,必然会抹去于他自己不利的所有真相。
想从卷宗中找出他的狐狸尾巴,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这几日除了连日的大雪外,并无其他大案发生,周沉安心查看着卷宗,日日都废寝忘食。
追查私盐案的事情须得隐秘,只有赵士谦和张仵作二人能从旁协作,进度十分缓慢。
可往来近二十年的人命官司他都已经一一确认,根本无法从卷宗之内找到任何破绽。
日子过得飞快,扳倒高朗的希望也在飞逝的光阴中一丝丝微茫下去。
这日晌午,李策将吟风做好的餐食送来周沉府廨时,他正眉头紧蹙着推敲案情。
李策见怪不怪地将食盒取出,一并揶揄催促起来,“吃完了再看吧,卷宗放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跑了。”
虽说近日周沉都不怎么现身公厨,但他的餐食,却一点没让吟风省心。
吟风搜肠刮肚,每日变着法地做好吃的,生怕周沉一个不高兴,又像那天面对的水煮鱼片,连尝都不尝一口就扭头离开。
今日,食盒中盛着她耗费半日光阴制作而成的芙蓉鱼片。
这道菜与水煮鱼片虽只差了两个字,但做法却是大相径庭。
先说芙蓉二字,乃是要求成菜需如芙蓉盛放,讲求鱼片通体雪白,酱油一类的调味均不可添加,对火候的掌控更是极为严苛。
再说鱼片二字,却并非是将鱼肉切片那般简单。
这道菜仔细说来,只有调味还算简单,其余都复杂过头。
做鱼片的青鱼需要先行剔骨祛刺,再将雪白的鱼肉和葱姜一同放入钵中,千锤百炼直至成为细腻的鱼茸。
原本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吃上一顿美味的鱼丸汤饼了,可要做芙蓉鱼片,还差的远。
鱼茸做好后,便要搅打蛋清。光是这一步,就将吟风和杨五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鱼茸和发泡的蛋清混匀,制作鱼片的原形,才只是刚刚准备齐全而已。
最后的一步,则是借助铁勺的弧度将鱼茸放入热油中定型。
这一步说起来没什么难度,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一如菜名,芙蓉鱼片,过油的鱼片必须文火慢炸,一旦定型即刻捞出,否则雪白的鱼茸,便会炸得同薯片一个颜色了。
忙碌半日,最终才能成就小小一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