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这一发疯,谢曲忽然想起自己做人时见过的那些鬼修。
鬼修,顾名思义,就是以人身修鬼道,他们平日最常接触的,就是一些枉死的游魂,怨煞之类。
因为什么朋友都交,谢曲有幸也见过几次鬼修修炼,对眼下这种冲天的怨气很熟悉。
可是熟悉归熟悉,肉眼凡胎也终归只是肉眼凡胎。
换句话说,谢曲那时只能感受到这些怨气的存在,其实看不到。
而像今天这样直面怨气,亲眼看到死人发疯的情况,谢曲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但是谢曲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只觉得他的手脚忽然全变成了别人的,忽然不由自主地动了。
动作很快,脑子是空白的,反正等谢曲再重新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李章身后,右手正重重压在李章的头顶,将李章整个人压得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满院子黑漆漆的怨气,被谢曲这么一打扰,全化成丝丝缕缕粘腻的软“箭”,争先恐后扎进谢曲的心口。
剧痛之下,谢曲眼前又是一黑。
再然后斗转星移,须臾之间,谢曲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变成了李章。
确切的说,是变成了刚死不久那会的李章。
谢曲不晓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如今确确实实就是一缕游魂,他能借李章的眼看,凭李章的耳听,他飘在张府的院子上空,由上到下俯瞰着整个张府。
他的肉身已然被大火烧成了灰,至于怎么起的火,他记不清。
兴许是他自己不小心,在夜里读书时碰到了蜡烛,也兴许是别人不小心,使他家的房子走了水,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被大火烧死的。
死去当天,没人赶去为他收尸,只有乍闻噩耗的张幼鱼想去,但被张荣拦下了。
张荣拉着张幼鱼的手,慈祥地劝她:“弱弱,你该准备自己的嫁衣了,你该绣一身并蒂莲,水鸳鸯。”
“弱弱,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不要去那种腌臜的地方,那里已经被大火烧得不剩什么了,去了沾晦气。”
“弱弱,你不要这么苦着脸,爹实在心疼,天底下有哪个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好。”
“弱弱,你别再想他了,他其实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他没出息,配不上你的。”
“弱弱……唉。”
吱嘎。门被关上了,张荣拄着手柄镶金的木杖,一步一叹地离开了,倒是已经变成了李章的谢曲,恍恍惚惚飘进了屋里。
谢曲如今只能看和听,以及感受李章当初的情绪变化,他像个彻底的旁观者一样,根本左右不了李章的行动。
就比如此刻,谢曲瞧见张幼鱼在张荣走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香笼中捻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团在油灯里烧了,便明白当年李章想向张家退婚这事,张荣虽然不知道,但张幼鱼却是知道的。
原来李章在决意向张家退婚前,其实是先和张幼鱼互通过有无的。
那纸条上的字很小,很密,且有一半都被烧了,但谢曲匆匆瞥过一眼,还是大致看清了上面写着什么。
左不过是些要张幼鱼以后好好过,李章这么做,全是为了张幼鱼考虑之类的话。
当那纸条被彻底烧干净,谢曲感觉李章有些落寞,还有点后悔。
谢曲说不清李章在后悔什么,但他隐约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又过了一会,谢曲看见张幼鱼终于不哭了。她站起身来,伸手碰了一下桌上正摇曳的油灯芯,然后被烫得骤然蜷起指尖。
李章一下就慌了,他连忙伸手去推油灯,但却怎么也碰不到,他推油灯的动作,只能让油灯上的火苗又使劲跳了两下,影子映在桌上,像个扭来扭曲不知疲倦的小人儿。
推不倒油灯,李章急得忘记男女之别,想要去扶张幼鱼,看看她被火伤到的手,结果不出意料,李章的手臂从张幼鱼身上穿过,什么也触碰不到。
倒是张幼鱼,这小姑娘垂着眼,瞥着那缕跳动不休的火苗,张了张嘴,忽然面对空气轻声喊道:“……李郎?”
这一声带着疑问的轻唤,让李章激动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像是为了回应张幼鱼,李章让自己的手指不断在火苗中穿过,令那火苗跳动得更凶。
张幼鱼的声音果然比方才更肯定了。
张幼鱼问:“李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擅自决定退婚,为什么不声不响就死了,为什么不等到真相大白那天,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难道你我之间从小到大的情分,仅仅只用一句“愿卿日后高扫娥眉,盘云美鬓,与夫君琴瑟和鸣,永以为好”,就能全忘干净了?
还说什么是为我好,李郎呀……李郎,你这样做,与我那个只看重名声和银子的爹,究竟有何区别?自始至终,你们有谁问过我如何想?全都只拿我当个会喘气的物件罢了。
李郎呀,你究竟知不知道,给别家做妾是意味着什么。
李郎呀,你怎就不信我能与你共苦同甘。
李郎呀,你既知我爹看重颜面,为何就不能先他一步,以恩人之子身份向他施压,与我把亲成了?
李郎呀,我实在喜欢你,但也实在瞧不起你懦弱。
李郎呀……
张幼鱼捂着脸,有泪珠从她指缝里滑出,一颗接着一颗,断了线的红豆一样。
好一阵安静。
张幼鱼指缝间的断线红豆越来越多,李章心中的后悔,也越来越浓。
李章有点慌了,他没想到张幼鱼会这么喜欢他,热烈得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不畏生死,而他先前为张幼鱼考虑的,什么女儿家的名节,什么往后的富贵,在张幼鱼看来,竟然全都成了自己对她的背叛。
可即使张幼鱼这么认为,他就能真的什么也不为她考虑么?他难道就不想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但他真的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