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路辛苦……” 二人步出马车,脚才落地,便见周围一堆丫鬟仆妇,躬身福礼。 这情形让小蛮大吃一大惊。 倒不是因为“夫人”这样的称呼,而是凭空多出这么一大群人来,还有言语举止之间的那一番恭维与小心。 小蛮一时不知怎么回事,转头瞧雪妒,她轻纱覆面,看不清神色。 林熙在猜出小蛮的疑惑,道:“这些都是驿馆里挑来随侍的下人,夫人和小蛮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多谢林大人了。” 小蛮谢道。 “姑娘客气,这并不是我的意思。” 林副统领摇摇头。 那是谁?是大将军? “也不是大将军的意思。”林熙在仿佛猜到了小蛮的心思,又道,“是东胜卫指挥使陈大人的安排。” 东胜卫? 陈大人?! 小蛮有些意外,她们可不认识什么东胜卫指挥使。 转念细想,却也猜出几分来。 宣威大将军深得皇上倚重,军功赫赫,加上春秋正富,前途不可限量,地方官员谁不百般讨好,以图他日宦达。如此,便连与大将军实际并不相干的她二人也跟着得好处。 一个三十上下的仆妇满面笑容地上前来,行至雪妒身前,万福一礼,“奴婢姓孙,旁人都叫我孙妈。二位姑娘一路劳顿,这就随我入馆歇息罢。”说完便让到一旁领路。 下人们又七手八脚地帮忙拎行李一路跟去。 驿馆门楼挺立,青瓦白墙。看得出来,是粉刷一新的。 门口醒目处一张新贴的告示甚是醒目。小蛮不由停步,抬头望去。 告示上画着两个画像,一个是幼小婴孩,还没有长全牙齿呢,模样嫩嫩地可爱,看起来倒有几分熟悉和亲切。画上的另一人是个年纪四十左右戴头盔的亲兵。 画像下有数行朱红的字迹。 孙妈见小蛮留意,殷勤介绍,“这告示,如今在北地每处驿馆和城门都有张贴呢。听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日日想念当年在战乱中失散的小公主。皇上早些时候让赵王和锦衣卫宋大人亲自负责寻找公主。不到两三月的工夫,这榜已贴遍了江南江北。” 孙妈又指着告示上的小婴孩,“这是小公主离散时的样貌,果真是金枝玉叶,看起来多么伶俐可爱!”言毕,又指了指画上那盔甲亲兵,“听说这是当年护从小公主的一名将领……” 小蛮正欲又言,转头见雪妒已行至前面去了,忙追了上去。 雪妒行了一段,停下来,发现一路亲兵仍紧跟在后面。 小蛮上前:“姑娘为何停了下来?” “去跟他们说,馆里有下人照应,不必再跟来。” 雪妒道。 小蛮会意,姑娘是在试探他们,以寻机离开。 想这一段日子,亲兵如影子般跟着,想要在其眼皮子底下一走了之是决不可能的。 眼下到了驿馆,人多眼杂,或许能有机会! “林大人一路辛苦,” 小蛮回走几步,向林熙在,“驿馆有下人在,大人们也累了,不如先去歇着。” 林熙在一板一眼, “大将军事先有吩咐,不能离开。” 大将军,又是大将军。 真是莫名其妙。 小蛮仍没有放弃希望,“……便是累了休息一会的小事情,别说大将军不会知晓,便是知晓了,也不会不怪罪。”想了想又补充,“我和姑娘也不会往哪里去,用不着这样跟着。” 林熙在道:“小蛮姑娘误会了。夫人自是想去哪便可去哪,属下们只是负责保护夫人安全。自从有了上一回车马营的事,亲兵营上下再不敢掉以轻心。若真遇到什么意外,大将军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 若是再出言相劝,倒真是有些欲盖弥彰,小蛮虽有些失望也只得作罢,道:“那么,辛苦林大人了。” 一行人穿过前厅,回廊,文轩,径入了后院。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葱笼庭院前,折过庭院往西去几步,便来到了一座青瓦白墙的小楼下。 孙妈在一株桂花旁停了脚步,向雪妒:“这便是北楼,是东胜驿里最安静的所在。此楼有前庭后院,后院的桃花刚吐了花蕊,夫人若有兴致,晚间可让下人秉烛一赏。” 雪妒略略环顾一番四周,上了北楼。 亲兵们便在北楼下的大门口驻了足,雪妒提裙上楼,清晰地听到楼下林熙在向驿馆的下人交代:“……夫人初到东胜城,对东胜驿人生地不熟,若夫人外出,你们几个务必紧跟,不得有误。” 当然,这并不仅是说给下人听的。话也说得极是周全。 想要从这里离开,怕是很难。雪妒上了二楼,有两个衣衫齐整的丫鬟奉上了茶水点心上来。 孙妈侍在门旁,殷勤道:“早些时候,听闻大将军和夫人要经过东胜驿,驿馆便将这北楼空了出来,又仔细打扫过,夫人瞧这被褥窗帘都是簇新的……” 雪妒行至窗旁,外面驿树苍翠,枝叶扶苏。向身后孙妈“你们下去罢。” “那好,夫人先请歇着。”孙妈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房里无人,雪妒行至窗前,望着馆外。 小蛮手上正削着一个梨,走到窗前,这里往南的驿道便有三条,“三条都是往南,哪条是回应天府的路。” 雪妒没有说话。这些都不是难事。真正的困难,是摆脱亲兵的跟随。 小蛮正要说话,门外便响起扣门声,紧接着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是孙妈的声音,“夫人,陈府六夫人请见。” 小蛮惊愕地抬头:“六夫人是谁?” 雪妒才没有心思应付这些陌生人,瞧着雕花窗格外的婆娑树影,没有回头,对小蛮:“就说我不舒服。” 孙妈领着小蛮下了楼,小蛮边走边问:“陈府是做什么的?” “姑娘竟不知道么?”孙妈一脸的惊讶。 “小蛮姑娘有所有不知,这近塞之上有两大豪族。” 小蛮道:“其中的一家是这陈府?” 孙妈恭维道:“姑娘聪慧。东胜的陈府从□□皇帝时便手握塞上兵权,在这河套一带是独一无二,远近闻名的。” 小蛮眨了下眼睛,道:“另一家呢?” 孙妈脸上的恭敬之色更增几分:“另一家,便是新木堡申屠府!” “申屠府?”小蛮脑海翻转片刻,记起了一件事: 早些年,应天府水井街有一家吴记糖葫芦,祖传秘制,味道极好,价格也是整个京城里最贵的,寻常百姓买不起,王公贵戚子弟却是络绎不绝。吴家由此发家,凭一店成一方富绅。 有一年,这吴记糖葫芦忽然间人去店空了。 后来才听说,塞上有个申屠少爷来京,对那糖葫芦的味道极是喜欢。这少爷为回塞上常有冰糖葫芦吃,竟花银子将那吴记店铺连人带家,全挪到塞上去了。 ……在京城王孙子弟中招得骂声一片…… 想至此,小蛮问,“……可是那极富有的申屠府?” “是的呢,都说富甲天下呢!”孙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申屠府虽不曾在朝为官,但和朝廷的关系非同寻常,……听说当年皇上领兵征西北,申屠府足足资助了数十万大军近三月的粮饷!……申屠氏是上古舜帝后代,都说是得先祖庇佑,后世方能如此显赫!” 小蛮并不关心申屠府,心里记挂着一件事,只作无心地向孙妈道:“……驿馆外南去的路有三条,都是去哪里的路呢?” “回姑娘的话,东边一条是去往真定府,西边那条是去宁夏卫,中间那条便是去应天府的道了。” 孙妈笑道。 小蛮将孙妈的话记下。扯了些其他不相关的话,才又问:“这周围哪有马车?” “从驿馆出去往东走两里便是市集了,那里有很多马车。” 孙妈道。 小蛮又聊了些其它的,只在心里将孙妈的一些话记下。 二人转过几折回廊便到了前厅,往厅中一瞧,便见一周身锦绣的年轻妇人等在那里,旁边立了几个丫鬟。 这妇人见小蛮进来,忙起身,敛裾福了一福,方道:“夫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认错人了。 小蛮一笑,笑容灿然若霞:“六夫人误会了,我只是侍女,我叫小蛮。” 那陈夫人一时张大了嘴巴,满脸惊讶:“你不是……” 愣了一下,方笑道,“南方来的姑娘到底是个个不一样!姑娘这一身的气韵,只怕王候亲贵府上的千金,犹恐不及呢……” 小蛮噗嗤一笑,“六夫人折煞我了。”又道,“一路上马车颠簸,我家姑娘现下有些不适,不便前来相见,六夫人勿要见怪。” 陈六夫人忙问了一番情况,才道:“晚上府上特地设宴为夫人洗尘,我正是来请夫人大驾光临的呢。听说大将军和夫人要来,都司府可是从好些天前就开始准备了,还请夫人能赏这个脸呢。” 小蛮瞧着陈六夫人一脸殷切,巴巴地等着回答,歉意道:“我家姑娘素来体弱,前番又受了些风寒,只怕……不能亲临贵府了。……府上的好意我家姑娘心领。” 陈夫人的眼中有难掩的失望,过了半晌,方道:“夫人成日在马车上颠簸,途经这北方,也甚少有机会下车看一看。今日也不急着赶路,夫人若能出去散散心,指不定对身子也是有好处的。敝府的海棠园虽不可和你们南方园子相提并论,可在这河套一带,也有几分薄名,晚间正好邀夫人一赏。” 陈六夫人说这一席话时,眼里满是期切,仿佛是定要说通一般。 小蛮见这陈六夫人这般诚意,实在是不忍说不。 然依姑娘脾性,这样的场合是断不会去,只得道:“夫人盛情,我家姑娘感激不尽,只是姑娘抱病,实在是不便……” 陈六夫人见小蛮辞得干脆,知是不好再多说,只得又寒暄了几句其它,便告辞离开了。 楼上光线渐渐暗下去,撩开天青色的蝉翼窗纱,屋里又有敞亮了些。 小蛮在窗前案上替姑娘磨墨时,外面又传来了扣门声,是孙妈的声音:“夫人,都司府的陈三夫人请见。” 小蛮心下纳闷,方才走的是陈六夫人,现下又来了个陈三夫人,怕是一个府上的。正想着,只见雪妒手握笔管,头也未抬地道:“打发了便是。” 小蛮会意,掩好门便下了楼。 那三夫人一见小蛮,乐呵呵地上前:“听六妹说夫人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叫小蛮,想必便是这位姑娘了?” 陈三夫人拉了小蛮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当真是个极出挑的好姑娘,先前只听说大将军夫人是极出众的,却不料连夫人身边的丫头都这般出挑,实在是让人称叹。” 小蛮陪了笑,一边听着,一边暗想,这三夫人口中的六妹必定是方才那陈六夫人了,这陈府看来是不打算罢休了。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应道:“三夫人过奖。” 三夫人满面笑容地落了座,道:“六妹说夫人体弱又受了些风寒,可吃什么药?” 小蛮脑袋一转,随口应道:“劳夫人过问,正服着紫苏生姜丸。” 陈三夫人立即正色,“这风寒感冒,应早些宣肺散寒才是。只吃丸药可怎么行?得喝些桂枝荡。敝府上正好得了些上好的桂枝、芍药,回头让人熬煎好了送过来。” 小蛮连声推辞:“那怎么好意思?这样的事回头去请驿馆的人帮忙便好,不敢有劳府上。” 陈三夫人柳眉一扬,“不打紧,不打紧。驿馆里的下人做事我还不放心。” 小蛮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顺水推舟。 这三夫人继续道:“大将军文韬武略、年轻有为,夫人能嫁得如此好郎君,当真是好福气。……我家老爷大前年能从千户升为指挥使,还多亏了大将军举荐。” 难怪这陈府如此殷勤,果真是在有意奉承讨好。 陈三夫人又道:“夫人久居南方,如今能远来塞上,又有缘到得东胜城,敝府只望一尽地主之谊。晚上筵席安排了夫人的家乡菜,军中饮食简淡,夫人对家乡菜定会有味口。另外,舍下今晚还安排了南方时新的歌舞曲艺,夫人定然喜欢。” 既是为了讨好大将军才如此盛情,姑娘更是不会去了。小蛮心想。 “贵府如此情谊,本不该推辞,只是我们姑娘……”小蛮说至此处,忽然想到在这驿馆,亲兵总是寸步不离,如果去了陈府赴宴,会不会找得到离开的机会? 想至此处,小蛮只道:“我们姑娘,也不知现下好点没有。我这就上楼去瞧瞧,再来回夫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