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的栅栏围着三间陋屋,其中一间小屋尚且亮着烛光。 戚臻将栅栏拴好才走进去,小心地推开屋门,一股反了潮的霉气窜上鼻尖,他走进去先将手中那柄精致的伞小心地擦拭干净放在了屋角晾着。 走到隔壁的房间,站在蓝布帘子外低声唤道:“干娘。” 屋子里许久才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回来了?” 他掀开帘子走进去。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陈色木桌,桌上是一只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尽,屋里靠墙处是一张床,那老人披衣坐在床上靠着身后的木箱子,蒙着灰翳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 “干娘,您用过饭了没?”戚臻走过去小声问。 老人动了动眼珠子,冷哼了一声:“我一个瞎老婆子能去哪里用饭,谁给我做饭?你怎么不再晚点回来,直接饿死我算了?” “您别生气,我这就去做饭。”戚臻小心翼翼地道着歉,忙去了灶房。 打开碗橱,里头他早上留下的饭食只剩下些残羹冷炙,看样子是陈德回来过又走了。 戚臻将柜子打开拉出米袋,袋子里只剩下不到一碗的米,想着明天要买米了。 他迅速将米洗干净用水泡着,罐子里没有鸡蛋了,他迟疑了一下走到水缸边打开盖,里面有一条白鳞长尾的鱼在悠闲地游着。 将鱼捞起来至于案板,快速地去鳞除鳃,剖开鱼腹,挑了椎下的血筋,将内脏一并去了又悉心地刮掉附在肉上的黑衣,抹上酱料推了姜蒜盐巴进去腌制会子,才盛在盘上蒸上了锅。 刚弄好一切,戚臻立刻舀了一瓢冷水将已经肿胀的手置于水中,他吁了口气,冷水的浸泡让手上的痛痒感消减了不少。 这是黑鳆鱼,产自芙蕖镇外的流苏河,肉质嫩滑鲜美,价钱便宜,是以时常出现在芙蕖镇人的饭桌上,陈瞎婆子喜食鱼肉,尤其是鱼眼睛,说是对她的眼睛好。 这黑鳆鱼只有处理精细了那土腥味才会消下去,但戚臻每次处理了这鱼,手就会起泡肿胀,又痛又痒小半个月才能消去。 只是眼下家中能做的食材只有此鱼,戚臻只得忍着不适。 将泡好的米煮了,又见案板上还剩着半捆毛菜,将烂了的菜叶择干净,调了些油清炒。 小半个时辰后,戚臻端着米饭热菜走进了屋中。 将小几置于陈瞎婆子的膝上,戚臻将饭碗和筷子放在她手里,将鱼眼睛挑出来放在碗里,轻声道:“干娘,吃饭了。” 陈瞎婆子颤颤巍巍地端着饭开始吃。 戚臻坐在一旁帮她剔着鱼肉里的刺,见她牙齿不利索汤水从齿缝里淌出来洒在衣襟上,又忙将布巾小心地擦拭。 一时,两人皆无话。 吃了小半碗,陈瞎婆子似乎是吃饱了,将碗推了推,戚臻准备收盘子,却听她道:“剩下的菜放碗橱里,德儿待会回来要吃。” 戚臻低低应了声,将小几撤下。 陈瞎婆子就着被子躺好,眼珠子朝他转过来道:“今天,德儿跟我说他在外头欠了八十两,你待会记得把银子给他。” 戚臻顿住了手,脸色有些难看,半晌,他道:“干娘,家里头没钱了,连买米的银子都不够。” 陈瞎婆子脸色顿时沉下来:“你不是说接了笔生意,出去找到活计干了么?” 戚臻讷讷道:“那桩生意我......我没干成......” “没用的东西!”陈瞎婆子胸前起起伏伏,她撑着床板猛地坐起来,伸出粗皮似的手狠狠朝戚臻脸上掴去。 “啪”地一声,戚臻被打地眼前一黑,脚下一趔趄,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他迅速站起身,苍白的脸上贲起了五道血印子,他抹抹唇角低声道:“对不起。” 陈瞎婆子气得拍床板,一双青灰色的眼死死瞪着他:“五年了!这五年你除了吃我们陈家的喝我们陈家的有什么事是干得成的?” 戚臻低着头抿着唇没有说话,蜷在身侧的两只手悄然攥紧。 陈瞎婆子气得直给自己顺气,声音愈发尖利:“早知道五年前我就不救你了,我一个老婆子把半死人似的你从河道里拽上来,你以为很容易么?” “对不起......”戚臻只能重复这句话,颤抖的右手悄然摸向了左手腕上的那根银链,似是能徒增慰藉。 “早知道你什么都不会,我当初就不该捡了你这条贱命回来!我真是后悔啊......” 戚臻静默地听着,无声地继续收拾桌子。 陈瞎婆子骂骂咧咧的数落中,外面传来门被人踢开的声音。 只听有人含混地喊着:“给我端饭了,我饿死了......” 陈瞎婆子脸色晴了起来,连眼睛似乎都有了光:“德儿回来了一定饿坏了,你还不快去把饭菜端出来!” 戚臻端着盘子出去了。 陈德喝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整个人东倒西歪地在屋子里撒酒疯。 戚臻把饭菜端上桌,低声道:“大哥,吃饭了。” 陈德睨了他一眼,也没怎么理会他,大口大口地开始扒饭。 胡乱地吃了一通后往桌子上一趴像是睡着了,戚臻走过去将桌上的狼藉收拾了。 手倏地被人一把钳制住,那陈德睁着通红的眼盯着他开始笑:“嘿嘿嘿,这链子不错啊,值不少银子吧,哪儿来的?你小子学会藏私货了啊!” 戚臻大惊猛地将手收回,小心地护着那条银链:“这这这不是我的,是我的朋友的,她放在我这里保管的。” “朋友?陈德张开嘴冷笑:“你这种人还有朋友?是你偷来的吧!” 戚臻没说话也没反驳,默默地将碗盘收拾了准备去灶房,谁知后领子被人一拽,整个人就被搡到了地上撞到了桌角,碗碟摔在地上碎了满地。 陈德趁着酒气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啐了他一口:“娘的贱种!要不是我娘拼着命把你救回来,你还有今天!我告诉你,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老子的,手上那东西给我!” 戚臻捂着淌血的额头,眼前一片模糊,他死死护着链子,摇头道:“不,那不是我的东西,不能给你!” “你要钱,我明天会出去找活,等我赚到钱了就给你。”戚臻哀求着。 陈德一拳砸在了他头上,骂道:“妈的!居然不肯!” 这一拳砸得戚臻硬生生闷出一口血来,陈德趁着他起不来时一把抢过那银链,放在手里掂掂,冷笑:“哼,我跟你说,你是我娘救回来的,就是我陈家的一条狗,敢反抗老子,老子弄不死你!” 戚臻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混混沌沌地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温洵给他的链子被陈德放在手心里把玩:“哟,好像还是个女人的物件呢......是哪个贱女人这么不长眼看上你了......” “不许你这么说她......”无名的怒火如出闸的猛兽从心中泄出,他可以允许他们任何人侮辱他,但他决不允许任何人辱没到她...... 不可以! “把链子还给我!”戚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底一片深黑煞气。 陈德酒劲上头根本没看到戚臻的变化,得意洋洋地将链子抛玩着,戚臻冲过去一把将他撞倒在地,陈德本就有些站不稳又没料到他敢还手,猝不及防间将链子甩在了屋角那把晾着的伞边。 戚臻爬过去将链子小心地捧在手里。 而他身后陈德已经站起身,手上拎起屋角的柴刀,脸上是凶煞的狞笑,朝戚臻的脖子举起了柴刀。 那一刹,一道莹紫的光从伞中散出。 陈德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呆滞起来,柴刀应声落地,整个人往后一倒昏死过去。 戚臻小心地握着银链也不知为何倒在了伞下。 远在东屋的陈瞎婆子听到了灶房的动静已经摸索着过来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戚臻醒来时就看到阴暗的光线下陈瞎婆子抱着不省人事的陈德死死瞪着他的方向。 他尚未出声,便听陈瞎婆子恶狠狠道:“我救了你没想到救了条白眼狼!你居然对德儿动手!” 戚臻没说话。 陈瞎婆子已继续阴冷道:“戚臻,我告诉你,你这条命是我的,要是我儿有半点差池,你要当牛做马伺候我们母子一辈子!” 恍若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戚臻木木然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 清晨,鸡鸣三声,一拢曦光照在了‘灯火阑珊’的客栈招牌上。 昨夜的雨下到了今早方歇,雨后的白色雾气包裹着整个小镇,戚臻佝偻着背在街道上走得很慢。 来得似乎有些早了。 戚臻蹲在墙角等了会儿,客栈的长门才打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他左脚微跛,正搬着一个笨重的铁锅架到炉子上。 眼看就要摔倒,戚臻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那孩子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扶他的手泛着红紫的斑痕,脸肿胀,眼角亦有新添的伤。 戚臻一惊,倏地收回手,低下头用头发遮掩自己。 那孩子只当未见,低声向他道谢。 戚臻道:“请问掌柜的在么?” 那孩子道:“我就是掌柜的。” 戚臻一讶,眼前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左右,竟是这家客栈的主人么? 那孩子虽然身量极小,容色却极为冷清,一言一行都像个大人,他淡淡颔首,疏离而有礼道:“请问找我有事么?” 戚臻道:“哦,其实我是想问贵店有没有一位叫温洵的客人。” 那孩子道:“温姑娘天没亮就出去了。” 戚臻怔了怔,有些失落,却听那掌柜又道:“不过有两位和温姑娘一道来的客人还在客房里,需要我去请他们么?” 戚臻正要推辞,只听客栈楼梯上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呀!臻臻!你来了!” 戚臻抬头望去,竟是昨日那个赠他雨伞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一边揉着眼一边从楼梯上飞奔了下来,脚踝上的红芍叮叮当当地发出清灵的响声。 小姑娘跑到他面前,小脸笑成了一朵花:“臻臻!早上好!” 她的笑容纯真而明媚,扫空了他一整夜的阴鸷,让他忍不住牵了牵嘴角:“早......早上好。” 这小姑娘唤他臻臻,戚臻心中暗道这小姑娘莫非和阿洵认识么? 他疑惑道:“姑娘认得我?” “嗯嗯!嗯嗯!那天阿洵还把你做的青瓜给我们吃了,太好吃了!臻臻,你以后也做给我们吃好不好?” 戚臻猜测这小姑娘大概是温洵说的香月胧的另外的成员之一,他忙道谢:“昨日多谢姑娘的伞,本该还姑娘伞的,只是今儿没想到姑娘在这,伞我没带来。” 那小姑娘摇摇手,笑得欢喜:“不用还,不用还,那本来就是阿洵叫我送给你的。” 戚臻呆了呆,那伞竟是温洵所赠,一时间冰冷的心像是被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捂着,熨帖地叫人浑身都暖。 小姑娘笑着向他介绍自己:“我是怎怎!你叫我怎怎就好啦!” 怎怎?戚臻莞尔,真是个奇怪又可爱的名字呢。 “怎怎,谁来了?”楼上传来个清冷的声音。 戚臻望去,只见昨日见过的那个和怎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也走了下来。 见到他,那少年只是微微颔首。 怎怎挽着少年的手臂来到他面前道:“臻臻,这是我哥哥!他叫......” 戚臻脑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嗡了一下,脱口道:“叫样样......是吧?” 话甫一出口,戚臻就后悔了,因为怎怎和少年的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 怎怎看看哥哥又看看戚臻,憋笑憋出内伤,她捂着嘴,强忍着溜到嘴边的笑声,问戚臻:“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少年冷冰冰的注视下,戚臻硬着头皮解释:“怎样,怎样,你们是兄妹,所以,一个怎怎,另一个就是样样了......” 戚臻说着头几乎要低到地上了,怎怎在旁边笑得捧着肚子蹲在地上,用手捶着地面,看到哥哥阴沉的脸色后,愈发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样样......样样......哈哈哈哈......” 少年的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半晌,他用清冷的眸子盯着戚臻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我叫凤!西!玦!” 怎怎在一旁补充:“哥哥大名叫凤西玦,不过阿洵一般叫哥哥小凤凰。” 戚臻想起来那天在国色天香里,温洵从烈焰中召唤出的红衣少年就叫小凤凰。 戚臻自知唐突了少年,一个劲地作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凤西玦扶住他的手,有些恼地道:“你不可以向我道歉。” 戚臻愣了愣,将手收回缩进袖子里。 凤西玦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反问他:“戚先生,您找阿洵有什么事么?” 凤西玦言辞中的尊重令戚臻又是一愣,他很快回过神来,从怀里拿出一块洁净的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凤西玦:“此物劳烦小少爷帮我转交她。” 怎怎一把将绢布抢过去打开,哇了一声:“是阿洵的链子!” 她欢天喜地地拽住戚臻的手:“臻臻,你是来加入我们香月胧的吗?” 手上传来剧痛,戚臻身子一僵,生硬地将手收回,低声道:“不,我......我不能加入香月胧了。” “为什嘛?”怎怎不解。 戚臻眸光黯下,一丝深沉的绝望闪过心头,他似乎想笑一笑但最终没笑出来,只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加入。” 没再多解释什么,朝兄妹两人作了个揖后便低着头走出了灯火阑珊。 凤西玦看着戚臻远去的身影,想到刚才怎怎拉住戚臻衣袖时,他偶然瞥见的: 戚臻的手上用袖子遮住的地方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方才说话时戚臻神色也十分古怪,一直低着头,但凤西玦还是看出来了他脸上、额角用头发遮住的伤。 凤西玦道:“怎怎,你去找阿洵,我跟上去看看。” “嗯嗯!” ****** 城隍庙里,老槐树下,温洵点着槐树下,示意李娇娥:“里面有你父亲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李娇娥因为父亲的缘故被春红彻底赶出了国色天香,正要去别处寻个伙计,就被温洵带到了这儿。 她一头雾水地听从指示从槐树下挖出了个用油纸封盖的陶罐。 捧着那沾着土屑的罐子,李娇娥无意识地皱着眉道:“里面是什么啊?” “你父亲给你存的银两。” 闻言,李娇娥眼眸一亮迫不及待地将油纸打开,伸手进去掏了会子又将罐子整个翻过来,一些散碎银两从罐子里簌簌铺在了地上,李娇娥将陶罐扔开了去,蹲地上边捡边数,不一会儿就咕哝:“怎么才几十两?” 温洵冷眼看着她的动作,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陶罐捡起,里面还有个用布条裹着的东西。 将布条打开,里面是一根样式极简的银簪,被人擦拭地十分干净,只是长久封存已泛出黑色。 “你父亲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嫁妆。”温洵将簪子递给李娇娥。 她转身离开,听到身后李娇娥发恨的声音:“什么劳什子东西也值得我跑这一趟?” “叮”地一声,她信手一扔,那银簪裹着尘土掉在了温洵的脚边。 李娇娥正忙着将银子用帕子包起来,余光扫见温洵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那一直温雅淡笑的女子正用一种极为阴冷的眼神看着她。 悚然的冰冷像虫足窸窸窣窣地爬上她的脊背,李娇娥的手都不禁颤抖起来:“你......你想做什么?你……你不要过来!” 须臾,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庙院响起,很快又消失于风中。 温洵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污,默念了一个字: “脏。” 她转身离去,沾了血痕的绢帕轻轻落下,盖在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尸脸上。 ****** 青石板的路沾着清晨的雨,泛着潮湿的泥泞,温洵握着微湿的青竹伞静静走在雨巷之中,一袭紫衣在朦胧的雾色里恍若隔着一世的红尘。 “阿洵!阿洵!”远处有个红衣身影叮叮当当地飞奔了过来,像一只小蝴蝶。 温洵张开手任由那只红衣小蝴蝶撞进她怀中,收紧双臂,将下颌搁在来人瘦小的肩膀上,温洵累极了一般轻舒一口气,像是要将方才见到李娇娥的那点狞恶的戾气一吐而尽。 那小蝴蝶却不肯安分,在她怀里挣扎着直唤她:“阿洵!阿洵!” 温洵放开了她,捏捏她嫩嫩的小脸道:“小丫头,什么事这么急?” 怎怎急着朝她摊开手掌:“你看,刚才臻臻来过灯火阑珊了。” 她的小手上躺着一条细细的银链。 目光落在那银链上,温洵神色微动,道:“他说什么了?” “臻臻说他不能来香月胧了!” 温洵轻轻将银链拿回手中,似是漫不经心道:“他有说理由么?” 怎怎摇着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温洵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句:“是么?” 怎怎急地小脸都红了,攥着小拳头急道:“阿洵,臻臻不来了,你都不急么?” 温洵五指收紧,将那一小节银链狠狠一攥,眸光与笑皆是令人难以抗拒的妖冶: “急什么?他又逃不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