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大人。”德西娅咬字比平时要重很多,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对着与自己相隔不超过半米的的男人的脸这么说,“我不知道王都有这种深夜闯入女性房间的礼仪。” 米勒半跪在床边上,弯着腰,双手撑在德西娅肩膀两侧,维持着自己身体半悬空的状态,俯视着刚刚睁开眼睛的少女警惕的表情:“你应该相信我,不是事情紧急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做。毕竟以我的地位,真的要对你有什么意思方法多得是,没什么必要这么做。” 一种很是傲慢自大但是无法反驳的回答。 “紧急的事情?”德西娅很努力地无视了两人现在尴尬的姿势,重复了一遍米勒的话,“你指什么?” “三王子的命令。”米勒的声音压得非常之低,即便是在如此寂静的夜晚,也只传出来很近的距离。 “我们非得这么说话么?”德西娅脑子里努力梳理着这几个单词的含义,嘴上随便找了个句话,顺带不适应地稍微挪动了下身体,然而她的床是靠着墙壁的,再怎么动也没有地方好退。 “因为只有这个姿势,才不会有苍蝇飞到近处看看发生了什么。”米勒意有所指地这么说着。虽然姿势非常暧昧,不过米勒的双手很用力地撑着床面,给两人之间多少留出了距离,看上去倒也没有真的冒犯的意思,“男人的一时兴起或者口味独特什么的,总是个容易被他们接受的理由——作为一个半夜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德西娅嘴角抽了抽:“法师大人真是不吝惜名声,牺牲很多……需要我尖叫一两声增加真实性么?” “不用那么麻烦,而且浪.荡好.色什么的,在王都可不算是个缺点,甚至会被当成某种资本。”米勒的语速很慢,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完全没有理会德西娅毫不掩饰的讽刺,也并没有刻意想要讽刺什么,“听着,等下,你挣扎几下,弄出点动静。然后对着我的肚子把我踹下去,接着从窗户跳出去,直接向着东方跑。记住,是东面,我派了人带着你要的书在那个方向接应你,他会一直把你送出这个镇子。” 这段话语调倒是很沉柔和,不过说话者的态度显然非常严肃。德西娅安静了一会儿,终于从米勒的话里理出了点头绪:“所以说,三王子他……三王子殿下他希望我现在就启程,然而有人,希望我永远都不能启程,是这样么?那么,是谁希望我永远不能启程呢?” “简单来说,确实是这样的。”米勒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显然,他本意是希望德西娅能够安静地照他的话做。不过相对的,他其实也并没有特别介意把这些王室的内幕抖给德西娅,“我们的国王陛下早在死神离开之前就已经是个壳子了。只有他‘死’了,王子们才不会永远是王子。但是国王陛下要是死了的话,挂在他身上的吸血蜱虫们就不能继续吸血了,这么说,你能听明白么?” 这个说法很明了,德西娅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关系,但是她迟疑了一阵:“我不明白。” 米勒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来时间并不紧迫,德西娅努力想看清米勒的表情,然而米勒进来的时候吹灭了窗台上的蜡烛,以至于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轮廓:“王都的生活,是很优越的吧……会受不可修复的伤害的机会应该不大。王子们真的想要找回死神?” 米勒稍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德西娅的意思,克制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对有些人而言,对死亡的恐惧是远远不如对近在咫尺的东西的欲望的,尤其他们之前数十年的人生,所听到的每一句教导,都是在煽动他们对那样东西的欲望。” 借由能看透黑暗的小型魔法,米勒看到德西娅睁大了眼睛,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并不太能理解。不过她没有再追问,转而问道:“所以说,你站在王子们那边?所以以后假如遇到什么事情,我能够相信王子们?” “你说,王子……们?” 黑暗中,德西娅隐约看到米勒的嘴角弯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让他乐不可支的事情。德西娅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立刻闭上了嘴。 “这里的话,就不是你能过问的事情了,不过假如我是你的话,从离开这个屋子开始,就谁都不会再相信。”米勒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语气也重新回到了开始的样子,“差不多是时候了,该动身了。很抱歉,之前承诺的找人教你剑术的事情做不到了,这里地方小,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剑,我把我自己的佩剑给了接应的人,让他交给你。不算特别好的剑,不过在你找到更好的剑之前可以凑合着用。你这一路上可以想一想有什么想带走的,一会儿跟他说一声,我有机会的话找人给你送过去。” 米勒的话说得很平稳,只是在吩咐事情。唯有最后那一句话,德西娅听出了一点真实的歉意。 虽然下午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里,不过她确实没想过会这么突然。临到这个时候,她突然有点舍不得——虽然并不知道是对什么东西的,不过那种预感非常逼真——她或许再也没办法,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到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地方了。 腰上的伤口因为她准备起身的动作而绷紧,有点疼。在那个瞬间,德西娅突然想问问艾薇现在怎么样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稍微闪过她的脑子。她终于稍微动了一下,半是揶揄地问了一声:“要轻点么?” “不,用最大力气踢。”米勒低声这么说道。 王庭法师的惨叫声给这个在后来人们的传说中、混合着焦虑、暧昧还有恐怖的夜晚前半程的宁静画上了一个句号。 米勒的叫声实在是比他看起来的要粗狂不少,德西娅被惊得愣了一下,这才飞快地冲向打开着的窗户。翻过窗户的时候,她正好看到窗台上被吹灭的蜡烛,她稍微停顿了半刻钟,随手抓起那根蜡烛,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一夜实在是很漫长,等到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德西娅已经在离这个镇子五十里之外的渡口了。她裹着漆黑的袍子,背着不算重的书筐,站在这个岛的最北端,等待着一天两艘的前往北陆的渡船。 在渡口前方,有一块著名的、据说是死神离开时留下的碑石。不少路过此地歇脚的商人,或者是特地来奥斯库特祈祷死神的祝福的人们都聚在那下面。远远地看过去,缺了半个脑袋的人,拖着肠子的人的人,比比皆是,德西娅这么一套黑色的衣服丝毫不显眼。 虽然一直住在奥斯库特,不过这也是德西娅第一次来到最北端,她仰头看着碑石。碑石上的字迹非常潦草,几乎是有着某种扑面而来的情绪——浓烈的、烦躁的、还有某种愤怒和难以排遣的愤怒。 德西娅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用那是黑精灵们的文字——有人说黑暗之神如此宠爱他的子民,以至于他将神祗们的文字教授给了他们,这件事现在看来,大概是个无可置疑的事实了——那大概不是死神书写的,只是因为那一刻死神的情绪过于激烈,因为神祗们的力量,这块石头自然沉降下来了死神的愤怒—— “看看你们都利用死亡做了些什么!或许你们是对的,死亡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不应该带走任何人,这样你们就不会利用死亡来犯下这样的罪行!” 德西娅看着那个字呆了一会儿,很奇怪的是,她一直以为死神是因为对人类彻底失望所以厌倦了这个世界,然而从这段文字后半段看,死神似乎……也是因为对自己失望,才离开了世界。 她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就听到近处两个守着码头的士兵,带着隐秘而诡异的神色在窃窃私语:“你早上看了那份紧急公告么?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就是那个王庭法师和预言之子的事情。什么?你居然没看么?我直接告诉你吧,是这样的……” 德西娅混在人群中间,稍微抬起头,看向那两个士兵的方向。看上去只是两个普通士兵,不过既然说是公告,大概他们说的应该也是官方的说法了。 “……你说什么?预言之子居然从床上逃走了?哈哈,看来米勒法师不行啊,女人都能从床上跑了。”另一个士兵露出猥琐揶揄的表情,推了推自己的同伴,“喂,那米勒法师大人怎么样了?肯定气坏了哈哈。要是我的话,可从来没有女人能站着下我的床……” “我呸,要是你?得了吧,我看要是你的话估计都变成碎肉了。”他的同伴白了他一眼,缩了缩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公告后半段吓死你!我看了公告还特地问了我那个在国王军当差的表哥,公告上头说的可都是真的! 那个预言之子可不只是逃跑了。我表哥他们听到米勒大人的惨叫进去的时候,一群大男人都吓傻了,听说那个使臣直接尿了出来!他跟我说啊,那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血,米勒大人的身体就那么趴在床上,没有脑袋了!那个预言之子可不只是跑了,她把米勒大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带走了呢。米勒大人也是够惨的,不就是看上了个姑娘,啧啧,这性子火辣得……不过我听表哥说,米勒大人的身体没有反应了,看样子米勒大人没在身体里面,还活在脑袋里,被那个预言之子拿走了啊,还指不定要被怎么折磨呢……” 德西娅的瞳孔稍微放大了一点。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向着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再然后,稍微拉低了兜帽的边沿再向着人群密集的地方靠近了一步,跟着人流,走向了开到近处的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