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学习交流会比袁希灿预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趁着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去找了那位让她印象深刻的高含珺,她现在才知道高含珺是作为他们这一批调解咨询员的代表来参加会议并上台发言的。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她微笑着在高含珺身边的某个空位坐下,语气里透着一抹克制的紧张和矜持,“我能不能问一下,那位刘小姐最近的情况还好吗?”听了她说的这个案例,她就一直放不下这个问题。 高含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自己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个人,不禁面色一松,朝她微微颔首笑了笑。 “我记得上次去看她的时候,刘小姐差不多已经出院了,”高含珺回答得颇为坦率,仿佛并不觉得她问的是一个很冒昧的问题,“再没听说她有什么精神异常或者情绪不良的反应,应该……还算不错吧!” 袁希灿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对于一个因为在婚姻感情上突遭打击而闹到要自杀的人,坦白说如果是她遇到了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人跟她之前接触的张慧芬不太一样,虽然都是处于情感或婚姻的不顺,但刘小姐此刻面临的处境看起来更像是高空上走钢丝,稍微一个刺激不当,可能她就真的掉下去了。 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刘小姐至少没有再做傻事了。这对他们是件值得庆幸的消息。 “你……真的很厉害,”她由衷地感慨道:“居然会想到用这一招,刘小姐若是能从这个打击里走出来,她会感激你的。” 对于因为一时想不开而自杀的人,有时候犀利的当头棒喝可能比舒缓耐心的劝慰说服要更加有用,她必须得说高含珺走的这一步确实很大胆,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剑走偏锋,但这也说明了她的工作思维和对心理学知识方面的掌握。 高含珺垂下眼眸,表现得颇为淡然,“你要是看到了当时的场景,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她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都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人要他救,更要自救,我不觉得能把这件案子平息下来,靠的是我的专业。”她如是说。 袁希灿怔愣得说不出话。 高含珺瞄了一眼有些嘈杂的会议室,目光又瞟向她身旁的窗外。 “我们当时赶到刘小姐住的医院的时候,她几乎是了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什么反应都没有,”见她仍然默默地一动不动,仿佛很有感触和困惑的样子,高含珺想了想,不禁又开口了:“我们刚要跟她说话,她就一脸冷漠地拿后脑勺对着我们,好像我们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甚至是一件比她吞药更折磨她的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袁希灿有些恍然,她的大脑里情不自禁地勾画出那么一副高含珺描述的场景。对于一个拒绝沟通拒绝配合的心理病人,他们能做什么? “其实对于现在的很多人,很多道理他们都懂,或者该这么说,跟他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高含珺的话仿佛说进了她的心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引起了她的共鸣,“因为在很多人看来,他们明明是按照道理活着,按照普世规则活着,按照自己美好的想法和愿望活着,可为什么他们还是失败了呢?为什么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呢?所以,当遇到困境和挫折的那一刻,有时候我们不是要安慰他,不是要告诉他你今天会这样不代表你失败,或者是别人的错误,而是要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袁希灿一言不发,听得十分专注。 高含珺稍稍喘了口气,又道:“刘小姐……跟那位李先生谈恋爱谈了三年,其实中间还同居过一段时间,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两人的性格、家庭条件等等,刘小姐满心以为他们会结婚,可是呢?”她耸耸肩,唇角撇了一下,“我没法评价他们这段恋爱关系,但我真心不认为这位李先生还有再挽回来的必要,与其浪费时间跟这么一个男人理论纠缠,还不如重新期待下一段感情。” 高含珺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后,便再也没透露别的了,袁希灿思忖着她的那一番言论,不禁五味杂陈。 刘小姐和李先生谈了这么长时间的恋爱,对他没有感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想跟他走进婚姻也是很正常的。可李先生呢?为什么他会反悔逃跑?厌倦了?有了另外的新欢?不想承担婚姻的责任? 如果是别的调解员或者咨询师,也许会把关注点放在李先生本人以及他与刘小姐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之上,可能还会通过分析一步步帮助刘小姐反思自己身上的各种毛病,甚至让她重新审视她与李先生的这段感情究竟还值不值得她留恋,但无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重要的是,李先生的这种行为还有必要值得他们费这么大工夫去分析厘清——这种男人到底还要不要回收吗? 高含珺显然更加明确果决,她用亲本投资论告诉刘小姐,男人对婚姻有恐惧,对寻找更多的配偶有兴趣是一种生物本能,从某种角度上说这可以减轻刘小姐的羞耻心与自我挫败感,同时她还用及时止损的结论让刘小姐意识到,李先生逃婚并不是她的失败,反而及时挽救了结婚以后的她自己。 女人的幸福不在于那件看起来美丽无比的婚纱和那个愿意与你伸手相牵的男人,而在于那个跟你结婚的男人能够给予你的实质。 不管李先生曾经跟刘小姐之间经历过什么,发生过什么,甚至许诺过什么,但至少在最重要的准备结婚的这一刻,他逃跑了!为这样的男人自杀值得吗?为他想不开值得吗? 答案在他们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怎么痛苦,都不应该走到自杀这一步。 “我不指望刘小姐会感激我,”高含珺这句话说得颇为清冷淡然,对自己所做的这些事似乎也没有任何情绪。“我只是不想看她为了那么一个男人,抛弃自己的父母傻傻地就这样死了,人生毕竟还那么长……”她还记得当时刘小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她的父母却差点为了她老泪纵横肝肠寸断的那一幕。 他们是调解员,但也是肉体凡胎,实在是有点无法接受也无法认同这种惨剧的发生。 如果这种事是可以避免的话,那他们自然要竭尽全力地去阻止。 而如果这样需要去狠狠骂醒那位执迷不悟的刘小姐,需要引起她的愤怒、厌恶甚至是对感情的绝望,只要能让她从痛苦厌世中真正清醒过来,接受她被李先生逃婚的事实,那么高含珺认为她这么做是值得的。 “我们还跟她的父母交流沟通过,”说了刘小姐的情况之后,高含珺又提起她的父母,“叫他们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任何跟李先生有关的事,也别让那些亲戚朋友来打扰她,让她想起所有跟婚礼、结婚有关的东西,就当这些事不存在,现在是帮助她重建信心和新生活的时候。” 袁希灿不自觉地点头,也和她交流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建议,两人一时聊得颇为投契。 交流会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间才结束,司法局的领导对这次会议取得的成果表示十分满意。 趁着收拾东西的空隙,袁希灿像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那样,加了好几个觉得脾性相投见解独到的同行微信,其中就包括高含珺。 “如果有空的话,你也可以到我们调解室来坐坐,”高含珺和她一起走出区政府大楼,笑着对她提出了邀约,仿佛有意和她继续来往下去,“虽然乔兴街不像你们晴光街是市里的先进模范单位,但在调解社会矛盾这一块做的还是不错的。” 袁希灿毫不犹豫地颔首应了,也说了让她有时间就到晴光街来看看,两人一起吃顿饭,高含珺一口答应,态度不像敷衍,她们走到十字路口的车站便挥手道别。 因为是不同的方向,袁希灿去了另一边的车站。车来了,她上了车,而高含珺正好也上了反方向的另一路车。她不禁有些感慨,这次的学习交流会远超出她的预期,不仅让她学到了东西,还结交了像高含珺这样的同行,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坐车直接回了家。 离天橙雅居很近的位置有一家条件不错的私人幼儿园,袁希灿回家的时候总是会经过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才放学,她刚走进小区,就看见不少大人牵着才几岁大的小朋友从幼儿园那边陆陆续续地回来,有些是年轻一点的爸爸妈妈,有的则是年纪比较大的爷爷奶奶。 “啪!”一个小孩玩皮球的时候不小心踢远了,皮球滚着滚着就到了袁希灿的脚下。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了眼这个大概比自己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花皮球,唇角微微一勾,弯腰将那个皮球捡了起来。 “谢谢姐姐!”她刚伸手,那个小男孩便高兴地跑了过来,非常自觉地从她手里接过皮球,还礼貌地跟她道了一声谢。 男孩的妈妈也友善对她点点头,然后一脸温柔地摸了下小男孩的头,牵着他的手又说说笑笑地走开了。 这是让人感觉非常温馨的一幕场景。袁希灿发现,许多大人在带着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的时候,都是一副满足而愉悦的笑脸。 这副画面不知怎的,忽然就让她想起了高含珺谈到的那个案例——李先生因为犯了婚姻恐惧症而逃婚的事。 她不知道在结婚之前,那位李先生和刘小姐有没有看过这样的生活画面?在他们俩即将要共进婚姻殿堂的时候,浮现在他们脑海里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图景和符号?是像她现在看到的这样活泼可爱、已经背着书包上幼儿园的可爱孩子,还是一地仿佛永远换不完的纸尿裤?是大人与小孩快乐幸福地玩在一起,还是为了养育孩子而需要背负的沉重压力…… 袁希灿不确定是哪些因素引发了李先生逃婚的冲动,而那些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些恐婚的未婚人士,恐怕看到的多是婚姻带给他们的负面东西,包括不自由,包括随之而来的责任,包括家庭杂务…… 婚姻就是过日子,就是生活,而生活就是具象的,它跟恋爱的区别也正在于此。你不可能只要它美好的一面,而拒绝它琐碎庸俗的那一面。经历了恋爱甜蜜的情侣们,在即将走入婚姻的时候,也许应该多去看看这些夫妻的相处模式,多去实际感受一下有了孩子后的家庭……这对克服恐婚症是不是会好一点? 她默默地思考着,眼睛也不自觉地扫视着自己身边目光所及的一切。 住在这里的居民不少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附近的幼儿园上学,她下班时经常看见不少的年轻父母或者孩子的祖父祖母带着小朋友在小区附近玩,或者满脸笑容地领着孩子边听他叽叽喳喳地说话边一起回家。 袁希灿注意到这里的居民会对同样带着小孩的家长格外热情友好,他们会有意识地让孩子们相互认识玩耍,彼此也会借由孩子这个媒介而找到共同的话题,如果有年轻的家长遇到养育孩子上不熟知的问题,立刻会有人告知传授自己的经验给他,毋庸置疑,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会让结婚并生了孩子的家庭有一种非常愉悦和融洽的归属感。 但客观点说,如果是一名单身狗或者是像刘小姐那样刚刚经历过被抛弃的人,恐怕会不愿意也不适合待在这种环境里,因为它会让自己感觉像一个异类,或者是一个失败者。按照西方心理学上普遍提倡的生态疗法,她应该去那些自由的、奔放的、无拘无束的开阔环境,阳光沙滩,或者原始森林。 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莞尔一笑,她不禁对自己摇了摇头。 晚上睡觉之前,她写了一篇长长的会议总结,大部分都是她在开会时做的记录,还有一些自己的感想和心得,写完的时候,她累得感觉自己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大脑也像快瘫痪了。 “赶紧睡觉,”她揉揉酸麻的颈项喃喃道:“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呢!” 锁门、熄灯、上床。 累了一天的她几乎是才合眼就睡着了,一张脸无意识地侧趴在床中间那个自己最爱的卡通大枕头上,憨态尽显。 不知什么时候,这间和黑夜一起陷入沉寂的房子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一道模糊而神秘的高大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仿佛像从敞开的窗台刮进来的一道风,挟裹着力道而又不可捉摸。 黑影走进客厅,随意放下手里的东西,熟稔地按下了走道的壁灯,壁灯不太亮,却足够他看清大厅里的所有动静和情况。 只这一瞥,他很快愣了一下。 目光打量过他的整间客厅,他眉头蹙了起来,下意识地觑向他的卧房,微眯起眸然后绷紧身子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手握住门把手,果然是锁的。他的眼神愈发冷肃,拿来钥匙轻松地开了门。隔着黑暗的空间,他的双眸直直地盯向他的床——这一切看起来荒诞得不像是真的,就在此刻、在这间房里、就在他的床上,正躺着一个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而且看样子,还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