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贾蓉夫妻过府请安,自不免两下解劝,颜氏没有好脸色:“你们贾家多了不起!一门两公五代簪缨,有理没理都该说了算,私纳外室气倒亲娘算什么,赶明儿还得跑金銮殿上表表功呢!” “婶子浄说气话。”贾蓉赔笑,“方儿子去前面,叔父脸上别扭的很,想来也后悔误解了婶子的美意,不知道怎么来陪不是呢?” 颜氏盯住他:“那你说说,这事儿到底是谁的错处?” “嗨!”秦氏赶紧打岔,“夫妻之间哪分得出对错,夫婿有十分错,妻子先占五分去,妻子有两成不该,一成就要归咎夫婿,哪个认了都是一般结果。” 颜氏瞥了她一眼:“要是早生十年,我派你游说女真十四王,说不定就能不费刀兵叫他归降!” 秦氏哑然失笑:“我有一百个也胜不过婶子的一指头去。” “罢了!”颜氏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们的好意,这事儿也是我办的莽撞,总不该图一时痛快。” “婶子何曾有错!”秦氏冷哼一声,“太太是什么样的身份,漫说平头妇女,王妃诰命都不敢失了礼貌,关起门说句没分寸的话,您就该替太太与二婶子出了这口气!” 颜氏撑不住笑了:“错不该连你二叔一起打,太太与二奶奶进的气怕比出的气更多。” 秦氏刚要接话,春兰在外回道:“主子,老太太和二太太来了。” 颜氏起身的工夫,婆媳二人已经打帘进来,两下见了礼,贾母问道:“瑚儿怎么还没回房?” “想是有公务打理。”颜氏错开话题,“天晚风凉,老太太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还不是为琏儿那孽障!”贾母摇摇头,“我知道公主受了委屈,瑚儿百般的好处,独独对琏儿太骄纵,听说珍儿媳妇的妹妹已经气晕了大太太,琏儿那不孝的下流胚子还想维护,这要不罚岂能了得!” 王氏亦道:“老太太见识不差,都是琏儿没分寸,公主原为大太太出气,倒引得瑚儿误解,实在辜负了公主的孝心。” “蓉儿小两口都在?你们是有心的!”贾母吩咐丫鬟,“琥珀,去把你大爷叫了来。” 王氏笑道:“有老太太在,什么样的九连环都解得顺畅。” 秦氏纳罕:二太太倒像换了一个人,竟如此会说话! 颜氏隐约明白其中机关,转头看向贾蓉夫妻,“大嫂许还没回,哥儿尚小,府里连主事儿的都没一个,我不留你们了。” 贾蓉夫妻行礼跪安,自回宁府不提。 又过一刻,贾瑚果然跟着琥珀回房,贾母训诫孙子:“公主这样的媳妇,你满京城打着灯笼找第二个去!按着国法,咱们一家都是臣子,论及孝心,寻常媳妇当做的她哪样没做在头里?生儿育女的不论,凡有好东西先往我和你太太房里送,打理着几座府邸外又得教养哥儿姐儿、操持小叔小姑的婚事,你是心无旁骛的不顾家,阖府上下千余口,哪个不知她的辛苦,为你屈了多少,因琏儿不争气,你还有脸耍老爷们儿威风!” 一席话批的贾瑚无言能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老太太教训的极是。” 贾母点点头:“你既认错,且去给公主赔个不是,不然我便恼了!” 贾瑚顺水推舟向颜氏作揖:“是我言不由衷,请大奶奶宽恕此遭。” 毕竟当着外人,颜氏尴尬难免,王氏近前握着二手交叠:“瞧,我说的什么,这不好了!” 贾瑾正在荣禧堂听张夫人抱怨些“齐大非偶”的话,闻知祖母婶娘去了颜氏院里,立时提醒母亲:“娘,东边如今精明的很,您慢一点儿,人家立刻见缝插针卖好去了。” 荣国府熬到四代同堂,繁华背后早藏内耗隐患,远不是外人所观“一家和乐”那般简单。 因着慈亲在堂,赦政兄弟并未分家,二房之势虽逊长枝,却有两大靠山倚仗,其一是贾母,这位贾家宝塔尖更偏疼贾政与宝玉父子,凭借五十余年积威,在贾府自有难以撼动的影响力;其二是元春,她是东宫侧妃,翌日自有皇妃贵妃之望,膝下又有皇孙撑腰,前途难以限量。 上一辈的问题尚未解决,大房内部又分出两房来,贾瑚父子各有爵位,贾赦夫妇自要关照贾琏,以前无子还罢,如今却是补足了短板,除非互相让一步,否则又得打擂台。 张夫人听得这话亦有所悟:“我原本没有怪你嫂子的意思,你二哥也是该打!” “娘,嫂子与您做了十来年的婆媳,她的脾气您能不知道?”贾瑾微微叹息,“这事儿本不与她相干,我听说嫂子本是欢欢喜喜带着孩子去给伯爷祝寿的,到门口知道您受气,娘家没回着急上火赶了去,二哥是您的儿子,大嫂罚那作祟的妖精他干什么呢?亲娘气倒了不着急,外室妹妹有委屈冲到前头去——我倒奇了怪了,谁是儿媳谁是女儿,谁是儿子谁是女婿——您分得清么?” 张夫人无言以对:“怎么编排你二哥呢!” 贾瑾极不淑女地翻白眼:“我编排他?那是今儿我没在,否则哪劳嫂子费心!大哥也好意思埋怨嫂子!” “是是是!”张夫人笑道,“打得对了!打得对了成不成?” 第二天清晨,贾玫夫妇前来探视张夫人,看见母亲气色算佳,贾玫不免宽慰:“儿孙总有儿孙福,二哥不是小孩子,您又何苦操心太过!” 张夫人苦笑:“他要有你大哥一半省事儿,我岂不是得长命百岁?” “太太哪里的话!”贾玫赔笑道,“二哥的孝心我们是看在眼里的,偶尔犯糊涂是有的,却不能故意引您生气。” 身为庶女,长嫂打了二哥的话贾玫是半个字儿没提,昨晚金是还道:“姐姐真是够能忍的,依着早年脾性,一顿棍子就打死了尤家姐妹。” 贾玫想的差不多:“二哥忒不着调!亲娘不去管,倒先维护外室的小姨子——这叫什么事儿!” 母女正说着话,贾敏黛玉亦从贾母处过来,张夫人即道:“先见你嫂子再来!” 隔日进宫问安,颜氏在宁寿宫遇到越城郡主,不免被母亲责备:“你虽生在伯府养在乾宫,终究嫁作了荣府的儿媳,小叔虽不比小姑娇贵,到底是要关照的名分,板子能随意上身么!” “娘,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颜氏辩解,“我那小叔自来不能修身养性,公婆短少精神,兴武又一味纵容,今时不加教训,将来岂不生祸!” “还要顶嘴!”越城郡主气道,“漫说是你,主子娘娘可曾向诸王施刑?” 皇太后问明缘由,亦觉颜氏行事不周:“你打了那刁女是给婆婆尽心,再对小叔下手——公婆夫婿的哪里不会介怀?” 颜氏反驳:“老太太,假若姥爷的侧室有个妹妹气到祖姥姥,姥爷又去维护,您做嫂子的怎么办?” 皇太后慢悠悠地说:“能把高皇后气到的人许没降生!” 颜氏拿眼望向石皇后。 石皇后也只一句话:“哪怕是为给我出气呢,儿子被打我就心疼!” 颜氏大为沮丧:“我是没地儿说理了!教训有错的小叔教训出大不是来!” 皇太后嗔道:“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说孩子话!” “话说回来,真抬手饶了他也不是你的性情!”石皇后提醒道,“你回了府,先跟太夫人与荣侯夫人告罪,毕竟不是有心欺负小叔妯娌,她们必能体谅!” “是!”颜氏随口应一声,心里还说:婆婆倒罢了,太婆婆是巴不得兄弟有隙,好叫贾政父子渔翁得利。 贾琏重伤卧床,消息灵通的都知内情,张夫人另有说法,只道颜氏是承了她的意思,并非自作主张要打小叔,且原是嘱咐了长媳给贾琏四十板子小惩大诫的,因其心有不忍,倒私下减了十板,否则如今连性命都难留下。 颜氏并非不知好歹,自然明白两宫的话有十二分道理,打从内廷出来,筹划着先往荣禧堂向张夫人领个不是,再带人参燕窝熊掌鹿筋去看凤姐,料那两下都不能叫其承错儿,至于贾瑚——服个软又有何妨。 计划总比变化快,马车刚进宁荣街,早有夏莲寻了出来:“主子,奴婢有要事回禀。” “嗯?”颜氏稍感疑惑,“怎么了?” 夏莲斟酌着回道:“主子,奴婢方才接了密报,解连文在开封打死了人命!” 颜氏蹙眉:“解连文?是琏二爷的奶兄么?” 夏莲回了个“是”字。 “我也没心思细问了!”颜氏叹口气,“你往公主府点个休假的总管,拿我帖子与赖大跑一趟河南,但凡死者家人开口要的,不拘多少都许下,花费从开封府总号支取。” “这——”夏莲有些犹豫。 颜氏端起茶盏:“怎么了?” 夏莲咬了咬牙:“主子,解连文打死的那个公子哥儿叫黎建,是黎淑妃娘娘的亲侄子!” “咚”颜氏手下一松,三件盖全滚到了车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