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莺啼燕啭,人间芳菲正盛。 自月前的喜宴后,钱家再次门庭若市,不过这回却是抄家之祸。四周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似过江鲫鱼般拥堵在巷子口,个个伸长脖子朝里头张望。 “看什么看!都别看了!回去回去!”缁衣衙役们扯着嗓门疏通要道,脖上的青筋根根瞧得清楚。 煊赫大门前,两尊白玉石狮子威严犹在,上首的赤金匾额却已叫人摘去。钱家上至李氏张氏下至丫鬟婆子,皆被反绑了双手,黑布蒙面,由一根绳子牵着,哭哭啼啼地步下台阶。 风水轮流转,看着这些昔日里眼睛长在头顶、见天对着他们吆五喝六的人一朝沦为阶下囚,大家伙心中好不畅快。 “黑心肝的杀人犯!”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仿佛火星子溅入干柴堆,轰的一声点燃大片,所有人都跟着闹腾起来。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吞了我们庄子的人终于遭报应了!” “闺女,你的仇总算报了!你可以安心了!” “把她们抓去浸猪笼!杀!杀!杀!” 不知从哪蹿出一根烂菜叶,在半空划出一条浊绿弧线,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李氏头上。大家伙似得了提醒,纷纷掏出宝贝招呼上。霎时间,菜叶臭鸡蛋齐飞,热络地奔向那串蚂蚱。 李氏如惊弓之鸟,刷的一下弹开,发了疯似地要去扯头发,以为天上落刀子了,嘴里不住叫嚷:“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道士,是他们陷害我!” 领头官差不耐烦地攥紧绳子,将她的手硬拖下来,啐了口痰到她苏锦制成的罗衫上:“喊什么喊什么!再废话爷就割了你舌头下酒!” 身后的张氏吓得浑身激灵,连哭都不敢哭出声,五官挤在一块,像是刚挨了一拳。那些个婆子更是瑟缩在一块,连大气都不敢出。 *** 正当所有人都忙着对过街老鼠喊打时,一辆翠盖朱漆的马车从侧门驶出,朝相反方向离去。绸帘打起,柳十七探出半张脸,老神在在地欣赏车后的热闹。 “啧啧啧,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予薇笑嗔了她一眼,呷了口茶继续看账:“你这般幸灾乐祸,就不怕跟着遭报应?” “我不幸灾乐祸才会遭报应呢!”柳十七笑涡浅浅,吧唧啃了口鸭梨,拣过另一本账目翻看起来。 那日对弈,她终究还是没能赢过薛晗骁,可好在那厮最后还是同意帮忙,将予薇从名单上剔了出去,还将钱家经营在东城的两家清水小盐坊记到了她的名下。 一夜间,予薇就从一个饱受欺凌的商户小妾,摇身变成了位小有资产的小富商贾。虽说过程崎岖了些,但结果还是好的。 “怎么样?这两间铺子,你可有自信打理好?” “可以一试。”予薇笑着合上账本,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柳十七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依她对予薇的了解,“可以一试”便是有九成把握。 “不过……你说的那位恩公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如此神通广大,施恩还不求回报?” “这个嘛……”柳十七错开目光,拖长尾音故意不说下文。予薇为人通透,知道她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笑着撩起帘子,岔开话题同她说笑。 柳十七松下口气,想起那日薛晗骁看自己的眼神,她忍不住激灵出一身毛栗。 薛晗骁怎么瞧都不像是会被“故人”两字随随便便就打发掉的人,至于他后来是否会派人调查自己的底细,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查出来又如何,就算他手再长也没法子伸到别人家里去管人家的私事,难不成他还能连夜绑了自己丢到宋家门口?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过是机缘巧合拐到同一岔路口,并肩行了一小段路罢了。萍水相逢,终归陌路。瓦市里锣鼓喧天,喝彩声不迭,可她的心却莫名空荡。 “日后,你有何打算?”予薇轻怕她的手背关切道。 “成大哥在杭州还有几间铺子,等过几日清完账,我也该回扬州了。” 予薇点点头,不置可否:“我不便出门,你就帮我同恩公道声谢,若是日后他有何难处,我定当结草携环以报恩情。” 柳十七咽了咽口水,那薛晗骁要是真沦落到需要向她们求援,估计哑巴都能开口说话了。随即又犯了难,说来她从薛晗骁那得了不少帮助,似乎……还没好好谢过他一回。可是……眼下确实难了些,毕竟她已从陆宅搬出来了。 这也怨不得她,谁让那厮这般斤斤计较。在陆宅养病的五日里,一日三餐,统共十五顿饭食,再算上偶尔的宵夜,吃的竟全都是翠盖鱼翅,西湖醋鱼,东坡肉和龙井虾仁!饶是陆宅厨娘手艺绝妙,也架不住这样胡吃的。 可当她气鼓鼓地寻那厮问罪时,他却毫无悔过之意,蹙着眉头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听说我跟近之不在府上的时候,你总爱来这吃这几样菜,我便以为这些是你的心头爱,就特地叫人多备了些,这可都是为了你。” 说完又扬眉挑衅道:“味道如何?” 柳十七深切感觉,再多待几日,自己可能就要变成那西湖醋鱼旁的姜丝,东坡肉下的葱花,或者龙井虾仁上的茶叶渣了。遂大病初愈,她就卷了铺盖逃之夭夭。 论起不要脸,他薛晗骁称第二,谁敢自命第一? 马车拐过最后一个弯停下,桂芳掀帘提醒道:“姑娘,前头就是宋家了。” 真快呀…… 柳十七伸了个懒腰嬉皮笑脸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予薇轻叹口气,牵起她的手裹入掌心:“想劝你同我一块回去,琢磨着你也不会听,索性就不费那口舌了。”晶莹裹在睫毛上,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收回泪水,笑着取过身边的包裹递过去:“姑娘家的,总穿男装也不是事儿,这是我照自己身形赶制出来的,针脚糙了些,你可别嫌。” 绵柔的触感浮在指尖,温热暖流娟娟淌在心间。柳十七吸了吸鼻子,滑舌道:“我们俩的身形……不大一样吧。” 予薇扑哧一声,轻轻戳了戳她的额角:“是是是,就属你身段最好。”目光自上而下溜过,调侃道:“上头鼓囊,下头圆翘,宜生养。也不知将来谁有这个福分,能得了妹妹你去!” 柳十七难得叫人说得臊红了脸,掏出两只小胖爪就要挠她痒痒,予薇缩起身子奋力反抗。嬉笑声飘出车外,桂芳心中暖洋,坐在车前荡起两腿笑得欢喜,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时光。 约莫大战了有三百回合,终是予薇先讨饶,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揉着笑僵的脸颊大喘气道:“好了好了,不闹了。” 柳十七无声抱了抱她,一声嘱咐低低响在耳侧,不过“保重”二字。 庭院深深,江湖路远,彼此都该保重。 “其实,我恨过你。” 柳十七掀帘的手突然停下,愕然回头看她。予薇低下头,卷翘长睫扑扇,在眼下打出弧影,她绞着手中的帕子自嘲道:“就在你离家出走,婶母把我绑上花轿的时候。” 一枚乳白色花瓣顺着缝儿悠悠转入厢内,落在予薇的手上。她反手接住,捻在指尖细细摩挲:“可那日见到你后,我又想通了。其实怪不得你,你有你的无可奈何,我有我的无能为力,我们俩都一样,自己的命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说到底,还是我没用,做不到你这般说走就走的洒脱。” 她忽而抬头,眸子清亮,就像清泉下头的宝石,流光溢彩,拍了拍膝上的账本:“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纵使回了宋家,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宋予薇。她有产业傍身,上可供养祖母和父亲,下可照拂年幼的庶弟,从此不再寄人篱下,在长房面前也可挺直腰板。 柳十七耸耸肩,笑意漾在眼角:“只怕日后,我们还能在生意场上碰面,到时就烦请宋掌柜多多关照。” “一定一定。”予薇笑着揩去泪花,柔声道,“希望下次再见,能吃上你的喜酒。” “借你吉言了。” 竹帘落下,柳十七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巷子口走去。大手挥在空中,泪水散在风里。 世道再难,我们也要呼吸顺畅,方才不枉来这人世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