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靖三十六年因向时任广东海道副使的汪柏进献龙涎香而获得居留权,再到万历十年与两广总督陈瑞订约取得自治权和征税权,澳门葡萄牙人虽然成立了自己的自治机构,但是葡澳自治机构在大明眼中却是只如蒙古部落一般。
当两广总督陈瑞收取贿赂,默认了葡萄牙人在澳门自行选举成立的市政委员会后,明朝政府还将澳葡自治机构的首领任命为中国官员,称为“夷目”。夷目可以自行管理澳门葡萄牙人,并被授予若干管理澳门中国商民的权力,于是便有了帕瓦罗身穿象征八品官服的绿袍向徐如珂行礼的一幕。
自蔡善继离任后,十年间大明对澳门的掌控日渐衰弱,卡瓦尔康蒂子爵八年前修建议事亭,将其作为与明朝官员谈判往来之地,葡人视之如外交官衙,历史上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清朝。但是此时帕瓦罗将徐如珂迎入了市政厅中,便是又重新做回了臣属模样。
“下官得见大人威仪,喜不自胜,只是化外野人不通礼数,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帕瓦罗领着满屋的葡人纳头便拜,口中言语虽是怪腔怪调,但态度上却是十足的恳切。
端坐在议事厅主座之上的徐如珂不置一词,任凭下面十数为葡人跪成一地,伯太略上了年纪,跪了一会儿,便觉膝盖酸软,偷偷抬眼望去,便被坐上官员一眼瞪了回去。帕瓦罗也不知如何言语,只是在这沉默之中,一股漫天席地的官威却是迎头压来。
就在伯太略再难支撑下来,浑身不禁抖动之时,忽听得上面一声冰冷言语响起:“本官知尔等弗朗机人素不习跪拜之礼,都起来说话吧。”
如蒙大赦的满屋弗朗机人相互搀扶而起,抬头望去,一身绯红罗纱的徐如珂正将手中茶盏放下,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半分颜色。背后几个青绿官员却是面色严肃,如石像般立在徐如珂之后,纹丝不动。两侧四名护卫,个个红袍黑靴,按着横身刀鞘,目不斜视。
“弗朗机夷目,汝可还记得昔日向大明朝廷许诺之事。”徐如珂把目光盯着微微颔首的帕瓦罗身上,幽幽说道。
“下官当然谨记,万历十年春,昔王室法官本涅拉及罗明坚、桑切斯两位神甫向陈总督承诺五事,曰:进贡龙涎香、依法纳船税、安宁南海疆、不私建屋舍、不肆意传教。”刚刚习惯权力滋味的帕瓦罗,被人如此居高临下逼问,心中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可谁让自己寄人篱下呢?面上还是挂着微笑回答。
“当日之言,难得汝等还记得,”徐如珂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放下手中轻抚的茶盏,可下一刻那微闭的双眼寒光直射道:“那汝等是视我大明如无物,甘愿背约,行此忘恩负义之事乎!”
看到被自己虎威骤发吓得六神无主的帕瓦罗,徐如珂冷笑一声,接下来便打算让这一屋的夷人心服口服:“本官两月之前便传信尔等入贡龙涎香,可到今日却未见一物。本官来此看这城中大兴土木,炮台如山,更兼外港巨舟相聚,城中兵马横行,尔等难道是看我大明与红毛夷在澎湖交兵,便有了进犯之意!”
说到最后,徐如珂一拍桌面,直吓得帕瓦罗又趴在地上,不过当这个八品夷目抬起头时,徐如珂看到的不是满面惶恐,却是一脸的悲愤之色。只见帕老头皱着眉毛,双眼通红,嘴角还不时抽动着,活脱脱一副忠臣被冤的样子。
“上官何出此言,我等也是大明陛下赤子啊,如何行这无父无君之事啊!”帕瓦罗一头磕在地上,待到抬头时竟然眼冒金星,心中暗骂陈良。他给自己讲剧本时,可是说头磕的越响就越逼真!不过每个政客都是最好的演员,帕瓦罗那么职业当然要继续演下去。
这些倒是把徐如珂吓了一跳,不知道陛下要知道突然多了这些黑发褐眼、金发碧眼、红发蓝眼的儿子,到底会是个什么态度。可没等他细想,帕瓦罗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今年六月,红毛夷欲借澳门以攻大明,吾等自知身份卑鄙不敢有扰天官,虽孤老幼子也上阵抗敌,幸赖圣上洪福,将士用命,保我大明南门不失。可未及六月,弗朗机国却欲趁火打劫,偷袭广州,吾等久慕国朝教化,又感圣上仁德,身虽夷狄,但也有忠义之心。澳门齐城百姓遂绝不义之母帮,虽兵微将寡幸,但众志成城。赖圣上洪福,将士用命,保我大明两里国土之不失。”
听到这出感人肺腑的守城故事,看着面前泪流满面、一脸决然的帕“忠臣”。徐如珂迟疑了,面前这个黑发褐眼的绿袍老者,怎么看上去那么像在大殿上和魏逆对抗的东林同道呢。就是我大明将士也好多年没听过这么“忠义”的故事了,难道自己面对的真是一群畏威怀德、忠不可言的夷狄?
看到自己的表演好像有了效果,帕瓦罗从地上爬了起来,腰杆挺得直直的,朗声说道:“大人如若不信,请随我来,看看我们澳门子民是否当得起我华夏之民。”
仿佛被帕瓦罗的神情感染了,徐如珂不顾身边属僚劝阻站起身来,随着这位葡人老忠臣行去。
出了议事厅正门,向左行去,便看见中文拉丁文双语写的吏房挂在一个屋子门口,再之后便是兵房、户房、礼房、工房、刑房。一切规制,皆如大明县衙一般,澳门作为大明同意的自治机构如此设置倒也并不违制。其间有束发男子正在书案上写写画画,身上所着衣衫,竟如广府州县六房衙役一般。
不待徐如珂细细查看,帕瓦罗又带众人走出澳门市政厅的北门,行不出百步,就听得朗朗读书声。书的内容徐如珂当然不陌生,正是大明最普通的幼童教材《三字经》,可这读音着实不敢恭维。待众人进入一座葡人房屋内,映入眼帘的却是群葡人孩童,正在跟着自己的老师咿咿呀呀的念着手中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