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道:“若是五公子累了,便带我回去吧?” 诩俨也开始皱起了眉头,他凝注着云瑾,似乎像是想瞧入她的心,似乎想瞧瞧她究竟心中是喜是怒,她究竟在做什么盘算? 而云瑾,就站着动也不动地由着他瞧着。 她本就没有什么盘算。 过了好一会儿,诩俨叹气道:“算了算了,叫什么五公子,那是旁人叫的,你叫我诩俨便是了……” 云瑾仍是一言不发。诩俨想了想,有些懊恼:“方才急着拉你出来,忘了叫门房老赵安排辆马车……”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可等着等着,云瑾却始终也未多问半个字,他不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若是有辆车,我便带你去兰溪寺。” “兰溪寺?僧庙?”云瑾听得有些奇怪,“你带我去僧庙做什么?” “做什么?”诩俨见她终于出声相询,顿时满面春风,“姑娘家们不都是这样么?哪日心里不痛快了,受了什么委屈了,便要去庙里烧个香、求个签、问个将来什么的。你没去过么?” 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也不晓得他是见过了多少的“姑娘家们”,陪着去了多少次的寺庙。云瑾瞥了他一眼:“我从来不去庙里。” “不去?为什么?”诩俨一怔,面上瞬即又泛起笑容,“是我糊涂了。你爹爹号鲲溟居士,自然是向道不向佛。” 云瑾笑了笑,道:“我爹爹从没教我这些忌讳,只是我向来对这些没有兴趣。” 命若在己,便不需问天;命既在天,求神拜佛又有何用? 她转过身来,向着来路,缓缓走着。 两旁店铺有些已经打了烊,有些点起了烛火。一路走过去,一道黑一道明。明暗之间,迎面一名中年妇人,手里扯着个七八岁的男童,一边走,一边絮叨:“快走,快走,我赶着回去煮饭呢!” 云瑾目光不由自主,在母子俩身上停了一停,便立刻收了回来。可身后诩俨却大叫了起来:“大婶,你等一等……” 他显然是在叫这两母子。云瑾听着身后一时窸窸窣窣地,一时静悄悄的,也不知他在搞什么鬼。不过片刻,诩俨手里抱了一堆的东西,赶了上来。 云瑾蹙着眉,看着他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抖落开。竟是方才那妇人身上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小到束发的银环,大到她外头那件水蓝的褙子,他都要了过来。 “你方才瞧上她身上哪样了?你瞧瞧,告诉我,我给你弄上一百样。”诩俨望着她笑道。 弄上一百样之后呢? 无非是想叫她笑一笑,欢欢喜喜的,莫要成天把心事放在心里。 云瑾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方才,你没瞧见那那孩子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么?” “不如,你买串糖葫芦给我吧?” 她的声音依然很淡漠,但是诩俨的眼睛里却开始闪着光。 她到底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他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背后的心意,她都能懂。 “你等着我……”诩俨笑嘻嘻叮嘱他,身子轻轻一飘,已经飘到了前面路口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身边。 他方才的笑声里既开心又得意,还有几丝暖意。在这样寂寞冷清的暮春夜中听来,就像是一杯热酒,可以让人全身温暖。 虽然云瑾从来也不曾喝过酒,可她明白那样温暖的滋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天生要去哄着别人的,更何况是诩俨这样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与她还只是初相识。 能体谅你、爱护你的人,无论怎么做、做的对与不对,都是值得珍惜的。 云瑾接过诩俨递过来的糖葫芦,轻轻咬了一口,酸的牙几乎都要倒了。可她的心里,却是忍不住都是暖意。 就好像她第一眼见到凝霜、凝香时的一样。 倘若那十来日前的遭遇令她如坠深渊,可凝霜、凝香还有诩俨,都在慢慢地将她带出谷底。 夜色越来越深,诩俨和云瑾回到聿王府外时,更鼓已经敲了两响。 府门已经闭起来了,门口的灯笼燃得正旺。 诩俨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老赵开门。” 云瑾站在墙角,抬起头来看着天。 夜清寒,天上云层之间,隐约几点星光。这个天地,又变得很是孤寂。 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得得得”马蹄声,朝着聿王府疾驰而来。云瑾不欲多事,朝着墙角暗影里退了几步,可还未来得及避开,来人已经瞧见了她,轻喝一声:“站住!什么人?” 云瑾猝不及防,正要依言站着不动。人影一闪,她的手腕已被一个人扣住了。 这人来得实在是快,功夫显然极高。 那人见到她,反而好似怔了一怔,轻声道:“云姑娘?” 云瑾抬起头,瞧见面前这名男子,身着墨色长衫,大约二十三四年纪,身子有些削瘦,面目清俊,双目时而精光一闪。 她记得这双眼睛。 “三公子。”云瑾微微屈身颔首。 那男子大约没料到云瑾便是这一瞬间叫出他的身份,嘴角微微挑起,似乎是笑了一笑。他望向大门那边,听到诩俨的动静,心中顿时了然。 他松开了手,淡声道:“五弟带你出去走一走,也好。” 云瑾垂下头,并不回应,他也不甚介意。 他的眼神微微闪动,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仿佛在自言自语:“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云瑾一怔,缓缓抬起头来。 他又沉吟了半晌:“你这个年纪,又是个姑娘家,遇上离合,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做不到你父亲那样的修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必这样苦苦约束自己……” 他一字一字斟酌着,说的不缓不急,声音又很是温和,可云瑾的眼眶竟然渐渐红了,喉咙里也有些哽咽。 她不晓得这个三公子,是如何能说中她的心事的? 虽然她绝不愿意这样想,可事情便是如此。 有时候、有些人,只要一句话,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府门“格啦啦”地响动,里面烛光照出来,聿王府门口又明亮了一些。诩俨笑着从门内走了出来,远远地瞧见云瑾和一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而云瑾面色黯然,泫然欲泣。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飘身而上,挡在两人中间,扬声道:“三哥,是我带她出去的。你若要怪,怪我好了,骂她做什么?” 他显然是误会了。可这位三公子的神情很平静,也不解释,只是瞄了云瑾一眼,沉声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转身朝着府门而去。 他的脾性,和诩俨很是不一样。似乎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样冷静镇定。 或许这就是人家说的,王孙贵胄自幼修行的喜怒不形于色;又或许他本就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怎么想他。 云瑾侧过头,悄悄望着他,看到淡淡星光下,他挺拔削瘦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觉得他的背影瞧起来,有些孤独,有些寂寞。 她微微叹气,低声对着诩俨道:“他……三公子方才并没有责骂我。” 诩俨鼻子微掀,轻轻地哼了一声。 云瑾道:“你别责怪他……” “他是我三哥,我怎敢责怪他?”诩俨又变得笑嘻嘻地,望着远处三公子的身影进了府门,他的脸又慢慢地凝重起来,甚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怎能同三哥争……” 有些话他本不必对云瑾说,可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谁都晓得,一个“争”字,却有不同的意思。 若为眼前这点小事,不过是争辩几句。 可若为了争抢一些东西呢? 天色本已经很暗,此刻更加黯沉,道上的风,仿佛忽然间就变得很冷。 云瑾想了想,慢慢地道:“你若觉的自己是对的,便去做好了。这点委屈想必你也觉得不算什么。”诩俨停下了脚步,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云瑾,问道:“你爹娘真的只有你一个女儿么?” 云瑾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晓得,我心中觉得委屈?” “道法自然。这天下的道理,大概都是相通的。” 说话间,乌云忽然掩住了月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暗沉。 诩俨急道:“快走,要下大雨了。” 云瑾抬头瞧了瞧天色,摇头道:“还未到下雨的时候。” 话音刚落,两人就走到了府门前,烛火照云瑾的脸上,清冷如月光。她就这样站在如月光的烛火之下。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眼神很清澈,却又带着种如水般的沉静。 她脸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可她之前眼里显露的一抹笑意,和方才的几句安慰之词,早已叫诩俨晓得她并不是那样冷漠得无心无肺的人。 整个安靖城里,美丽、乖巧的女子他见的多了,可这样不把他当回事的,却是很少。 妍儿的风姿,本来是极为典雅,但和眼前这个淡漠却又聪慧的云瑾一比,妍儿就变得简直像颗腻死人的糖。 诩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同她们真的不大相同。”他笑了笑,又道:“你这样的脾气,倒有点像三哥。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真叫人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