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所落的地面坚硬,还有很多石棱凸起,摔得他感觉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般疼。 随着龙渊一起被甩在地上的,还有他背负的那把古琴。 巨大的力道,让古琴随着龙渊落地时的冲击,从包裹里掉了出来。 老妪发出一声惊讶的咦,然后立刻弃如敝履地将剪烛撇下,横身飞纵到了琴边。 龙渊好容易咬着牙站起来时,见剪烛竟然得了自由,正保持团座之姿歪倒在地。他忙过去将他扶起,又用手探了探鼻下,感觉到还有气息,这才稍稍定心。 这琴,你从哪里得来的? 老妪声音从一侧传来。 龙渊余光看过去,瞧见老妪抓着古琴的模样,似乎那东西对她甚为重要。心中有了打算。 他并不理会老妪,而是慢慢将剪烛搀起,并低声在其耳边轻语,问他可还能站能走。剪烛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但却以极轻微的动作点头。 喂,小子,回我的话,这把琴从何而来? 老妪再次发问,她的脸色露出不耐和阴狠。 让剪烛站定,龙渊才放手转身。他转身的动作尽量拖缓,左手在老妪看不到的角度运力。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可否相告? 龙渊的言语说的极为谦恭,但手上身上却没做丝毫恭敬动作。问话只不过是个拖延,因为他在尽量蓄力。 这老妪身上的邪魔之气,比剑背妖强出多倍。而且看她竟然敢生吃人肉的举动,其行更是乖张阴绝,非常人可极。剪烛是如来座下罗汉,密功了得。他都被老妪制得如同烂泥任人鱼肉,何况自己。 当下之计,唯有出其不意,与她雷霆一击,为自己和剪烛制造一瞬逃生空隙。而自己两个逃的速度如何,她追的速度又如何,都只能看天意。 而且,龙渊是在心底做着赌注。他赌这老妪过不了青洲。赌她被什么神力辖制,青洲就是她的结界。 只要跨过青洲,再奔的远些脱开她怪力掌控范围,便是生机。 是我捡的。 龙渊回答。 哪里捡的,它的主人呢? 老妪焦急询问,身子古怪的向前跳了跳。 龙渊这才发现,她一双腿都是废的,无法直立走路,所以是一直保持着跟剪烛一样的坐姿。 沉默了下,龙渊指着青洲对岸道: 就在那边,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我在那儿遇到剑背妖,杀了他后,从露出的地坑里看到一具干尸,这把琴就在他旁边。将那具尸体挖了个坟安葬,我便把这琴带出来了。 老妪直挺了身子,破烂的衣袖被身周弥散的怒意卷起。她像个可笑的残儿般飞跳着落到岸边。 青洲水泽中原本平缓的流水,忽地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湍急。 老妪临水西望,绿色的瞳孔扩大,嘴角发出斯斯的声音。那般模样,令人不由想到准备发起进攻的毒蛇吐信影像。 龙渊暗暗观察,果然见她即便如此迫切望北,却仍是不肯越过青洲。 掌中蓄力更劲,衣袍下藏着的不只长情还有皎虹。两把名器都已臣服于他,此刻也随着主人心意,于袍摆下蠢蠢欲动,杀意蒸腾。 杀! 龙渊的声音好若横空霹雳,带着惊天喝声。 两柄神剑一左一右,自他袍下出鞘,寒意逼人,杀机断魂。 他的速度快,老妪的反击也不慢。 后纵三个跟头,躲开双剑合璧的攻击,她袍袖长挥,袖底窜出一条蛇形长鞭。和龙渊一样,无需手持,鞭子跟着主人心诀,和长情皎虹二剑缠斗起来。 龙渊这边也不等老妪,在她翻跟头那会,就搀了剪烛,两个提步狂奔,向着青洲跨越。 他选的时机正确,只可惜对手反应太快。 想走,做梦! 老妇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四个字,单掌击向青洲,她掌里浑厚,如同海上飓风,掀的水上涌起高高大浪,直扑龙渊两人面门。 只觉眼前哗地一黑,头上也跟着凉意侵袭。水浪里好像藏着无数拳头,硬邦邦捶在龙渊和剪烛身上,腿脚已经跃离岸边的两人,就这样被生生打回落地。 龙渊眼前金星直冒,一口血梗在喉头。他的血忍住没吐出来,剪烛却连着喷了两大口。 天空上,长鞭和两剑还在酣战。 地面上,老妪冷笑着看他两个,目光闪烁,好像凶恶孤狼面对毫无抵抗力的猎物。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龙女,莫要一错再错。 气息奄奄的剪烛终于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老妪看着他,牙齿咯咯的发出凄厉恐怖的笑声: 大和尚,你错了,如来,你也错了。哈哈,你们都想不到,他来了,他来寻我,哈哈,他终究是舍不得我受苦,我知道,他心里有我,我就知道,哈哈! 面上笑意戛然,老妪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怨。袍袖倾力甩开,直掀的水泽中再次汪洋翻腾。 她狠声道: 若非佛宗在这水里下了咒,他遇险难,我便可救他。我两又怎会天人永隔。哼,如来,终究是你错了。他还是来了,他是来救我的。那时他便宁可身遭佛火,都不肯杀我。所以,一旦脱得樊笼,他便来找我了。 哈哈…他来了…他来找我了…你们都错了…如来…你们都错了…… 老妪陷落在自己的癫狂里,像疯子一样低着头不断重复。 龙渊听出这必然是曾经发生在如来座下的一段狗血故事。但今天他并没有听故事的兴趣…他很疼…从头到脚都在疼。 头疼是因为想不出对策,身上疼是被打的。 剪烛悄无声息的动了动龙渊的衣袖,示意他看过就在距离二人不足五步处,地上的古琴。 他低声说: 琴上有佛音,可克龙女。罗汉血染文武弦,慈悲曲调自称音。等下我拖住她,你沾上我的血来弹,咱们才有生机。 龙渊怔了怔,嘴角一扯,但却无话,只是重重嗯了一声。 目光落在剪烛脖颈上,血洞森森然,看的人心颤。 咬咬牙,龙渊把手用力按在上面。但这许久,血液已见干涸。没得法子,他狠狠心,用力抓了一把,纵然剪烛是罗汉身,也痛的拧了眉毛。 等龙渊这儿双手染血染得足够,剪烛才费力的移动迟缓的步子,默默站到了青洲水泽边。 他道: 龙女,你又怎知,长别入流沙地就是来寻你的。又如何确定,他若是来寻你,便是为了救你,而不是杀你。我佛慈悲,却不做矫枉过正之事。长别身为大雷音寺下云觉堂主,胸怀大道,一心向佛。他肯受三十六道佛火,乃是因为那救生三百人的佛水,少了一人。长别是为了自己的罪过,而甘愿受罚… 老妪的注意彻底被剪烛引开,趁她听得聚精,龙渊忙悄悄靠到古琴边去。 佛祖罚长别杀你,是要为他寂灭孽缘。而他不肯下手,乃是因为他不愿滥杀无辜。你对他的情是你的事,与他何干。他不肯杀你是他的道,与情何干。一万年了,你日日在此魔地受困苦之累,看着这流水三千,竟还参不透其中道理么。不错,长别是来过。他出樊笼后,便亲自入了这流沙地。他是来找你的,还带了他的琴。可是,万年前你听琴音,音中有情曲。万年后,你可曾听过此琴发声,弦上音曲又当如何。不如…你来听听… 言末,剪烛目光仍安详的看着老妪,但他的手却向龙渊做了个手势。 琴音顺势而起,弹指间竟若轮回一般。 龙渊信手弹奏的,是他自幼就会的佛国的大慈悲调。这古琴音质玲珑,给人山水逍遥之感。曲调弹奏起来,也满是平和安宁康泰之意。 老妪在古琴的琴音中露出几分沉醉怅惘,恍惚间,她竟开始低声啜泣。 她说: 一曲慈悲,你弹了三千年,我在池中听了三千年。我还记得那日,阳光甚好,我化了人形坐在池边问你,三千年只弹这一只曲子,可有名字。你的身子挡住了日头,我看到你在黑影里笑的好看的样子,你说这是慈悲。 下巴向一侧低垂,老妪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道: 你说慈悲,我便只记住了慈悲。那时,我觉得慈悲两字,就是了世上最美的辞令。你往南海宣佛,南海不太平,有海鬼作乱。我便杀了海鬼,为你平铺海路。你到晋地送经,那里大旱,人们吃不饱肚子根本无心礼佛。我飞身万里,去布雨,让你成为带来甘霖的佛子。妖若害你,我便杀妖。魔若欺你,我去降魔。后来,佛让你去送佛水救治一城瘟疫。我看着你辛劳,看着你感染瘟疫,试问,要我如何放开手不管你。我偷了最后一人的佛水喂你喝下。三百人,只少了一个,佛就怒的显了神威。你受的三十六道佛火,我比你还疼。可更令我痛恨的是佛竟然要你亲手杀我。哼哼,我到那日才知道何谓慈悲。慈悲就是佛祖手掌刀,刮人心的刀…… 老妪不再仅仅满足于低声啜泣,她越说越痛,开始哇哇大哭。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个街上和家人走失的孩子。 我看了你三千年,护了你三千年,换来的,只有慈悲二字。慈悲,慈悲,佛总在说慈悲,我恨毒了他的慈悲,所以,我就偷吃了那面慈悲法相…哈哈…我吃了他的法相,看他还以如何面目再说慈悲…哈哈… 老妪疯了般狂笑不止,那张本就丑陋的面孔,此刻更加狰狞。她笑的那样恣意张狂,却不知,自己的耳朵里正鼓鼓的往外冒着血泡。 剪烛蹙了眉头,迈步向她走去,道: 你困入此阵万年,却还是冥顽不灵。佛的慈悲,乃三千世界普众之慈悲,岂是你一人好恶之慈悲。你自己摸摸你耳下淌着的七寸血,这就是长别带给你的慈悲。 老妪用手在耳朵上蹭了一把,天上日光洒落在她脸上,浑浊的绿色瞳仁忽然变得清澈。她痴痴的笑了: 慈悲,长别,你的慈悲,杀我,哈哈,你用慈悲杀我,哈哈… 破旧的衣袍上沾染了大片大片血迹,被阳光照耀,发着粘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