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突然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段澄带她出海寨,果然真心是一板一眼地带她做生意地。而一旦开始作正经事了,这个澄婶子就立刻严肃起来,不仅是严肃,甚至有了几分严厉。
头一天,段澄只甩给了她几本账簿,说:“你自己先瞧着,有不明白的,晚上再来问我。”
转身走了。
映寒拿过那厚厚的账本,一页页的看了起来。
首先的问题,是很多字不认得。这账本并不全用汉字写,有的是七扭八转的异族文字,有的看着是汉字,但只简略地写着“成”,“原”,“红”,“金”,“蓝”根本不明白代表什么意思。
其次的问题,是那帐本纪录的方式,与大明的账本并不完全一样。只有出与入的流水账,有时出和入之间隔了一个月,有时入帐是一笔,出帐的时候又分作了好几笔。要勾兑半天才明白来龙去脉。
最后,是那记账的人,看起来几个账本出自不同的帐房先生,所以记账的习惯也不完全一样,更是增加了理解的难度。
然而映寒并没有事事去问段澄若是真的拿各种细节去烦这个澄婶子,只怕不出三天,自己就得被送回海寨去。
映寒只是去寻了帐房先生。
那帐房先生起初还爱答不理,说:“姑娘,你没看我这里忙着呢吗!”就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忙起来,直把映寒当作了空气。
跟在身后的蔓草立刻就有些生气了。喝?小姐好歹是未来的海寨夫人呢,这人胆子也忒大了些吧。再说,小姐管账的本事不知道比这人强了多少,明明是这人记得不清不楚,此刻小姐不耻下问,这人怎么还给脸不要脸呢?
然而映寒明白,帐房先生这路人,通常掌握着生意的核心机密,也多少都算半个读书人。估计这苏门答腊城里好的帐房先生难找,有些不近人情的性子,太正常不过了,只怕这些人只听段澄的,哪怕玄渊的帐,都不见得买,所以并不气恼,拿出了当年在云岫庄求教的劲头,只静静地站在一边,温言细语地说:“不急,您忙,我就在这里等您。”
映寒果真就站在帐房先生旁边,直直地站了一柱香的功夫,也不坐,也不喝茶,也不说话,也不打扰,态度温和恭谨,大气都不出一声……那帐房先生起初还能装模作样地低头打打算盘,写写画画,慢慢地就觉出了旁边这个姑娘,不好轻易打发。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做,但光那不疾不徐不急不躁的劲头,就给了自己莫大的压力。
果然,一柱香将近燃尽的时候,帐房先生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无奈地说:“你要问什么?说吧。”
就这样,映寒花了三五日的功夫,自己琢磨加上虚心求证,竟也慢慢搞清楚了这海寨的生意全貌。
海寨的生意,明面上的,大约是三种:龙涎香和槟榔的买卖是映寒已经猜到了的,而第三种生意,居然是海上押镖段澄的名下,有一所叫镇海的连锁镖局,在苏门答腊,满剌加,和大城都有分号。映寒见了这生意,起初先是有点发懵,不过一下子就理解了,不仅理解,简直是想笑这南洋之上,还有什么人比从了良的海盗和金盆洗手的杀手更适合当保镖的呢?
只怕玄渊他们未必每次都会真地派人跟船押镖,只要把镇海镖局的旗子一插,沿途的黑道就得敬畏三分简直是变相的收保护费啊。
三种生意里,最来钱的,自然是龙涎香。其次是镖局,然后才是槟榔。这也容易理解,槟榔屿上的槟榔虽然产量大质量好,但毕竟这是南洋到处都有的东西,说不上金贵,也挣不到多少钱。
至于海寨暗地里的生意,映寒从账本上看不出来,偶尔几笔奇特的出入账里能管中窥豹,略见端倪,但毕竟是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这一天映寒又坐在段澄的小书房里琢磨账本,正看得入迷,就觉得眼前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日光,她立刻头也不抬地说:“蔓草,我现在没功夫,甜水帮我放在井里冰着吧,过会儿再喝。”
一阵低沉憋闷的笑声传入耳中,映寒才抬起头来,一时间脑子里都还是各路钱财在神仙打架,所以眼神里分外迷茫。缓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倚门而立遮住阳光的,是陈玄渊。
玄渊一时没有动,端详着眼前的姑娘。此刻的映寒已经有了几分土生土长的南洋少女样子。天气溽热,她把头发松松地盘了起来,只有零星的发丝从腮边颈后垂下,更显得脖颈修长,还浮着一层香软的细汗。她穿了一身麻布的短衣,袖子挽到了肘上,露出了一截雪白小臂,圆圆的盘领有些松,些微露了点锁骨一角。下身却穿了一条她在大城买的闪金纱裙,轻透飘逸中带着少女的玲珑气息。
虽然非常混搭,但奇特地很适合这个丫头。
他的丫头。
映寒缓缓站直身子,眼睛却垂了下去。
但依然垂得慢了半拍,玄渊已经看清了她眼中的第一反应。
他仿佛是被映寒眼中那充盈闪烁的光芒晃了一下,突然觉得膝盖微微发软,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一样,紧紧收缩,又慢慢放松,发热发烫,薄薄的嘴唇不自觉地就傻傻勾向了一边……
看来,他的姑娘,想他了呢。
原来被自己喜欢的人惦记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难怪每次段澄回到海寨,昌叔都笑得像个含蓄的傻子。
玄渊从门边直起身子走进屋,隔着半张桌子,伸出手来。这一次,映寒只微微地瑟缩了一下,没有躲,任凭他的手拂过她腮边的一缕发丝,听到他轻柔地问:“想我了?”
唉……这人总是这么的直接。
映寒先是有点气恼,半天才慢慢抬起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坦然地直视着玄渊的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更侧了侧脸,不自觉地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玄渊的手立刻顿住了,一股酥麻从掌心处闪电一般蹿上了臂膀,他笑得更低了,眼看着掌中映寒的脸渐渐泛起了红晕。
玄渊的手落下来,说:“丫头,你别紧张,我已经学乖了。”
映寒不解地看着他。
玄渊坏笑:“以后除非你主动投怀送抱,我再也不敢随便碰你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不了几句就没正经了。
映寒飞快地白了他一眼,手上却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也没有旁的杯子,就拿了自己的,递给他,终于能说话了:“采收季这就结束了?”
“还没。”玄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不过龙涎香需要处理,岛上不方便,需要先送一批回来,我就跟船回来歇两天。”
“哦。”映寒慢慢地拖长了音:“其他的人呢?都没回来吗?”
“大部分人都还留在岛上。”
“怎么这次哪里都没瞧见林伯?”
“我派他去锡兰山了。”
“那卡多和阿蛋呢?”
“也与林伯同去了,一路上照顾他。”
“那……”
玄渊叹了口气:“丫头……”
“嗯。”映寒低垂着头。
“我说了,你不必紧张。”
“我没有紧张呀……”映寒嘟囔。
“账本都快被你揉烂了。”
“哦。”映寒低头才瞧见,自己刚才一直在不停地搓揉着账本的一角。
玄渊伸手去抬她的头,声音又低了下去,问:“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映寒这才断断续续地说:“玄渊,澄婶子说,我接了你的龙涎香……可是……我并不知道……如果你只是为了做样子给其他人看的……我也能理解……”
玄渊顿悟,突然想放声大笑,他立刻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一把将映寒拽到身边,抱进了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头顶:“丫头,在他们面前,我犯得着装样子吗?”
映寒的头抵着他的胸膛,轻声说:“可是,离开海寨前,你明明很生气的,气得简直都七窍生烟了。而且,你说了,你不稀罕我,让我该哪儿去哪儿去。”
玄渊立刻不高兴了,扳起映寒的肩膀,低头去看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明明跟你说的是,我会负责任的,除非是你心里不愿意。”
这丫头什么耳朵,还说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当时若是身上真的冒烟,也绝对不是头顶。
呃?敢情他当时说出来的话是这个意思?映寒愕然地看着玄渊近在眼前的棱角干爽的下巴,皱着眉想,这人该不会又在蒙自己吧。
玄渊伸出手指,分外霸道地去抹她的眉间,仿佛想把她的眉头抹平,说:“丫头,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要胡思乱想,既然接了我的龙涎香,那就是我的人了。所有的事情,你都不需要发愁,自然有我在呢。”
映寒被他揉得有点疼,缩头躲了一下,听了这话,抬起眼来说:“陈玄渊,你等等,我并没有决定嫁你啊。”
陈玄渊立时眉目都沉了下来。映寒见他被自己一句话激得脸色铁青,立刻识相地改口说:“并……没有决定立刻,明天就嫁你。”然后开始有条有理地解释:“我总得先找到我爹吧?你娶我,不是要问我爹的意思吗?而且,澄婶子这么信任我,把我从海寨带了出来,我总得好好干吧?要真想把这海寨的生意搞明白,估计要花不少日子呢。眼下海寨挣得虽然不少,但财路就那么几条,要么是靠天吃饭,要么是凭苦力挣钱。我看了,你这人,花钱又大手大脚的全不算计。澄婶子真心累的够呛,偶尔扩张店面,加大进货的时候,还要靠东挪西借才撑的住。难为人家兢兢业业地帮你看家,你自己心里却没数,我总要好好帮澄婶子料理料理。”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玄渊眼神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明亮,突然就低下头来,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嘴唇,说:“真是我的好娘子,这就开始当家了。”
映寒着恼地推开他,说:“才说的话就不算数,你坐下,咱们老老实实地说会子话,不行吗?扎死人了。”
说着,又顺手擦了一下自己的唇。
玄渊才明白,敢情擦嘴唇是这丫头的习惯。她每次觉得被偷袭了,心里都不舒服,就要擦一下。仿佛这样就没发生过。
玄渊好笑,捉住她的手,轻轻地又亲了一下,说:“不许擦。你擦一次,我就亲一次。亲到你习惯了为止。”
映寒本来还想抬手擦的,听他这么一说,看着他悠长凤眼里极为认真的神情,立刻呆住了,强忍了半天,连气都憋住不敢喘。
玄渊知道奸计得逞,揉了揉她的头,笑得无比开心,这才好好坐下来,说:“丫头,我这次来,本来也是要认真地和你聊一聊的。”
映寒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