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发梢吹过,带起一阵透心的寒意,安宁的额上渐有冷汗,脚步微微摇晃着走出小镇。那颗珠子不见踪影已有三日,她四处搜寻,镇上大半人家都去过了,毫无所获。失了内丹,妖族三日化为原身,失了珠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安宁勉强维持人身,身体里气息乱窜,拉得筋脉肌肉皮肤鼓胀疼痛,正是强制恢复原身的过程。她背上被冷汗浸湿,面色惨白,嘴唇苍白无血色,为今之计,要先寻一个隐蔽地方,最好是有水源的,若还在镇上停留,原身被人发现,没准会被捡去吃掉。 她扶着树干,吊着一口气走进树林里,眼前无数树影散乱的铺在地上,她听到鸟鸣声,亦听到风扫过茂密草丛的沙沙声,唯独没有水流的声音。 一块不大的石头斜插在土上,她想迈过去,却见石头一裂成三块,晃花了眼睛,她暗道声“遭了”,眼眸瞬时由亮转暗,染上墨汁,她的五感即将消失,再然后就是神识了。 “姑娘,你没事吧?”树林里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应是路过的农户樵夫。 安宁想摇头,发现这点动作她都已经无法控制了。趴在地上,她的神思模糊,渐渐飘远。 “啊啊啊,妖怪啊!” 耳畔叫声之尖锐,似欲划破鼓膜。 她此前从未听过男子尖叫的声音,竟能企及女子不能到达的高度,那农夫估摸是眼见她从人变成河蚌惊吓过度了,这一声直奔云霄,惊起无数只雀鸟,也把安宁的神思硬拽回来一下。 她清醒了一刹那,眼睛顺带着恢复了一刹那,在五感全部陷入黑暗之前,一双脚踏着雾气出现在视线里。 她还没来得及猜测此人身份,思考他会否将自己捡去吃掉,就彻底晕了过去。 * 不知浸在黑暗里多久,安宁终是醒了过来。 她是被鼻间香火味道熏醒的。 有那么一瞬,她险些以为自己被烤来吃了,不晓得下一刻是撒盐粒子还是装盘。 神识未失,她艰难的动了动手脚,作为一只修炼数千年的蚌精,她自然清楚自己的状况:她还活着。 睁开眼睛,身下是干草,头顶有横梁,上面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木头裂开几道纹路,东西各有三扇窗户,风从外面刮进来,窗棱上的糊纸被吹得呼呼作响。 正中是土地公的塑像,不像金铜所铸,而是普通至极的石像,香案上有香屑供品。 安宁知道自己在何处了。 村落里的土地庙,从古至今,便是救人逃难乞讨必经之地,渊源流传,俗不可耐。 当然她活着必然不是神灵保佑,那就是…… 她感觉自己脑中血流的速度都快了,“噌”的一下坐起来,向四周看去。 手边果然有惊喜。 一个圆滚滚的、龙眼大小的珠子。 这几日,当真患得患失,悲喜交加。 她立刻将之捡起,珠子还是那颗珠子,雾气蒙蒙,当中有一点白光,以前她偶尔还嫌弃这珠子不如珍珠好看,此刻看在眼里,却是天上无地下无的美好。 她掂量着珠子,收手便要放进怀中……手指在碰到衣襟时,猛然顿住。她素来机警,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凡事算一算得失,想一想为什么,绝不会错。 珠子没有腿,不会自己跑回来,她晕倒在街巷中,也不会莫名飘到土地庙,定是有人相助了,唯一的人选,不用猜,定是那位看不清容貌的遥光仙君。 是胸怀广阔,神仙之典范? 还是侠肝义胆,凡人之楷模? 安宁瞧着珠子里细细的一缕白光,眸光微闪,忽而冷笑起来。 怎么可能? 她一贯不相信世间有舍己为人这种事,一个人与你非亲非故,却屡次相助,不仅不怪罪你将他独留险地,头也不回的跑掉,还以德报怨,尽力回护。这等割肉喂鹰之举,除了佛祖还没听说有谁做过,何况是身份天差地别、素不相识的一仙一妖? 人皆自私,六界均同。 这可不是脑子有没有病的选择题,恐怕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有用处,俗称利用价值,这位“无血无肉无脸”的仙君心里也藏着一个算盘,在她埋头苦算时,正对着她打得啪/啪作响。 那么问题来了,筹码是什么? 她掂了掂手里的珠子,忽觉事情变得很有趣,如若他开出的条件不太过分,她能捞到的好处也是不少。 看来要与无脸仙君好生谈谈了。 正掂着,不想手心里的珠子缓缓亮起,光晕铺满这方天地,如水波一般漾开涟漪,光芒摇曳散去后,现出遥光仙君的身影,不是站立着的,而是无声无息躺倒在灰色雾气中。 安宁怔了一下,救完自己就晕了? 遥光仙君雾气迷蒙的身影只略微闪了闪,不消片刻,又被珠子重新吸了回去。 安宁挑了一下眉,心道,竟还有这种诡异操作。而后她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再度摇了摇珠子,摇出无脸仙君的虚像,她随手一挥,寒气于掌心凝结,地面一片雪色,冰冻三尺。 她微笑着,坐回干草堆之上,托腮凝视。 这般,更好看住此人。 * 遥光醒来的时间要比他自己预计的晚一些,周身冰寒,不似在珠子里,他皱了皱眉,方觉不对。 他如被封印在某处一般,手脚都被固定住,一动不能动。 冰冷的气息环绕在周围,他的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这女子当真……不可理喻,她把他用冰冻了起来,活生生放进一个实心的冰棺里。 “咦,你醒了?”一个女子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微讶道。 他闭了眼,欲以法力破冰,又听那女子道:“仙君若想胜算大一些,就老实一点。” 遥光不动了,余光看那女子,还是鹅黄的衣裳,娇俏的容颜,只眼睛里点缀着讽刺的颜色。 安宁皮笑肉不笑,这仙君这样老实,可见自己猜得不错,此人救自己绝不是无缘由的,她想了想,忽而伸手拍了拍面前的冰块。 冰上随即添了几道裂纹,越扩越大,露出遥光仙君除了眼睛能看清,其余隐在雾气里的一张脸来。 她确实在凿冰,不过不是拉他出来,因为凿开的范围仅限脸而已。 “你想如此说话?”遥光不着急出来了,只瞥着她淡淡道了一句。 安宁笑了笑,道:“仙君这般姿态,小女子很有安全感,故而委屈您老人家了。” 遥光冷哼了一声。 “可是后悔救了我?” 遥光冷笑不语。 安宁将面部肌肉调整到了合适的位置,尽量摆出友好的笑容,道:“这么对救命恩人非我所愿,只是不问清楚了,小女子放不下心来。” 遥光眸中光芒轻闪,等着她下一句话。 “仙君修道还是修佛?” 遥光淡漠言道:“道。” “佛门有割肉喂鹰的典故,不知你们道家有什么,但想来也差不了许多,你救过我多次,谢是要谢的,不过在我看来,你非佛祖,我非鹰,可对?” 遥光不打算否认,救她确有私心,此刻这女子开门见山,手段虽不大好看,但也正给了两人机会谈上一谈,于是他道:“不错。” “你是何身份?” “北斗破军星君。” “为何困在珠子里?” “与敌纠缠,一时不查。” “要往何处去?” “西海寻肉身。” 两人话音落定,安宁思绪在脑海里转开,自己要往西找内丹,无脸仙君也是往西去,难不成是因为顺路?不对。 “需要我做什么?” “一同去西海。” 安宁眯了一下眼睛,听无脸仙君继续道:“你没了内丹,需要珠子保命,而你想找的内丹,去向与我同路,而我同样离不开这珠子,更不可能以魂魄驱使珠子飞到西海,需人送我到西海。” “我有什么好处?”安宁直言道。 遥光道:“待我恢复仙身,你可随我去仙界。” 安宁一怔。 “你既能一路继续寻内丹,也能免去修仙飞升之苦,直登仙界,入仙籍,如何?” 不得不说,买卖诱人,回报丰厚,正是她想要的。 安宁一笑,也不多说,在冰棺上一拍,素白的冰渣子散了一地,遥光仙君从冰层里飘出,他周身的雾气比两人初遇时更浓,从头到脚捂得严实,安宁对他的长相没有半分好奇,只静待在一旁。 细细回想方才所说,安宁又剥出两点疑惑,道:“世间修真之人甚多,你若亮明身份,必有人相助,为何找上我来?” 遥光闻言,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穿梭在浓雾缝隙间,看得她颇有些心惊肉跳。 “你气息特殊。” “什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安宁诧异了一下,道。 “珠子放在你这里,我元气恢复得便快一些。” 安宁不得不又讶异了一回,原来自己竟还是个药引子,有这等妙用。 “为何?” “不知。”遥光回答的格外简单,眸光从她身上掠过,意味不明,有道是前路漫漫,不妨慢慢探究。 “还有一事。” 遥光淡然点头,道:“你说。” “送你去西海便能入仙籍,听来太过容易,令人很难相信。故而……这一路,可还有需要我做的?” 两人对视之间,她眼神警惕,他眼睛隐在滚滚浓雾之后,眸中明暗交替,变化万千。 “有。”他嘴角一弯,如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