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都市如同一杯不堪猝摇的啤酒,稍有嚣嚷,便糜烂出不着边际、恣睢横流的泡沫,让人来不及品咂,便已沉入物欲的汪洋。然而泡沫始终是泡沫,再梦幻迷离,也终是要破的。 房间里没开灯,却依然光华流转。夜晚所有的浮华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蜂拥而入,将依在墙后的人淹没在一浪高似一浪的灯红酒绿中。 这是一座私人宅邸,建于城市最高建筑——冰塔的最高层。站在这里,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犄角旮旯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而这位无心睡眠的英俊小生正是宅邸的主人——萧恒。 一身丝质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勾勒出紧实的胸膛和窄而有力的腰身。萧恒嘴里叼着半截香烟,双手垮垮地插在睡衣口袋里。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座不夜城,目不斜视且又慵懒而随意,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各色人等粉墨登场。 烟灰悄然落在身上,却没有引起主人足够的注意,便连老烟枪吞吐的云雾似乎也几无痕迹,显得无精打采、意兴阑珊。苟延残喘的几点火星在即将陨灭的烟头中垂死挣扎,可是萧恒依然无意为它煽风点火。 玻璃幕墙一侧的指示灯小心翼翼地闪烁了两下,发出谨小慎微的“滴滴”声。 萧恒顿了片刻,似乎无心理睬,却在须臾之后挺起了身子。 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仰起头,他深深吸了一口。那火星猝然兴奋起来,狰狞起烧红的大眼发出“哔哔啵啵”的怪响一口吞掉了一小截烟身,随后化作云雾腾蔓开来。 跻着拖鞋,萧恒一步三摇地坐到床上,随手一按床头上的遥控器,随即玻璃幕墙中央便“滋滋啦啦”打开一个六尺见方的虚拟屏。屏幕中立刻跳出了一个人的半身像。 这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墨镜男,欧式的脸型棱角分明、刚劲有力,程式化的嗓音堪比新闻连播:“老板,目标人物失踪的消息已被媒体披露,目前情况越来越复杂,苍雪集团正在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 说罢,屏幕一闪即换,画面中出现了一位妆容精致、长发高绾的officelady。鹅蛋脸、凤眼柳眉、樱桃小口,这无疑是位标准的古典美女,只是一板一眼的套装穿着和一副金丝眼镜衬得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凌厉之气。透过屏幕,红色美人痣在她眼角处熠熠生辉。 人常说古典美女只适合静赏,可是这位绝非凡夫俗子,不能与常态美女等而同之。即便被众多镁光灯、摄影机和麦克翁环围,四下纷乱、人声扰攘的情境下,她依旧从容淡定,不卑不亢,反倒使古典的优雅简直要溢屏而出。只见她轻启丹唇,稳健地开口了:“我是苍雪集团总裁行政秘书长徐嫣然,我谨代表苍雪集团声明如下:苍雪集团理事,集团战略研究部部长,总裁二公子,白梓轩先生于11月20日下午五时许失联,失踪地点尚未确定。至于白梓轩先生的失联是否与玉皇雪山的大面积雪崩事件有关,我方正在积极配合有关部门进行调查。请新闻媒体的朋友们在调查情况不明时,不要以讹传讹给家属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和二次伤害!感谢各位媒体朋友对白梓轩先生以及苍雪集团的持续关注……” 说到这里徐嫣然忽然脸色一黯,垂眸顿了顿,片刻抬起头,那明眸中似乎多了几缕温情:“梓轩,你如果看到了,请尽快与我们联系。大家都盼着你回家。我……我也盼着你安全地回来……”徐嫣然眼圈一红,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咽了几下,深吸了一口气,才郑重站了起来。 那张古典美的鹅蛋脸上此时已经静水无波:“苍雪集团紧急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感谢大家!” 话音未落,现场已经炸开了锅。 “徐小姐与白梓轩先生是什么关系?” “苍雪集团继承人是否是白梓轩先生?” “徐小姐可否再给我们透漏一下苍雪集团今后发展方向?” “白梓轩先生的失踪是否是遭到了绑架?” “如果白梓轩先生短期内无法回归,苍雪集团是否有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 徐嫣然对媒体排山倒海般的攻势置若罔闻。她静静收拾起发言稿,仿佛也收拾起零落一地的忧伤,重新摆出一张扑克脸,转身往台下走去。一众黑衣人步调一致地簇拥着她,拨开拥挤的人流,头也不回地走了。 “啪——”屏幕缩面成点,闪了一下消失了。 收回关掉屏幕的手,萧恒单眉一挑,嘴角一钩,一抹冷笑一闪即逝。一时未动,叼着的烟卷残存无几,萧恒盯着屏幕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一股幽香缠上鼻尖,其中薰衣草的纯美混杂着迷迭香的性感若隐若现,缭绕不去。“费洛蒙”(香水品牌)的“焦渴”,后味幽淡绵长却绝无侵略性,只是缠绵入骨,足以撩拨潜伏深处的欲念。 一对葱段般的细长手臂从背后围拥过来,水蛇一样紧紧贴上萧恒颈肩。精雕细琢的艳丽长甲轻搓漫捻,在肌肉琼结的胸膛上游走。 萧恒敛了痴想,目光迷离了几分,恍若无感似的将烟头碾灭在床头柜上的餐盘里。盘子里除了零碎残羹还有一把餐叉。 此时那水蛇一样的手臂已然悄无声息地探进了他大敞的睡衣下,伴随着颈后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抚摩揉搓的力道逐渐加重。背后两团绵柔也依着节奏密不透风地来回碾压。 热流在周身激荡,温度也似乎升高了几分,萧恒却依然无动于衷。一只不安分地小手耐不住寂寞,发泄似的突然抓向他的要害。他一把擒住那得寸进尺的手,生生拽了出来。 “讨厌……你坏……”黏腻的嘤咛带着三分懊恼、七分娇憨。似乎是与这不解风情的粗鲁做着不依不饶的对抗,那双美艳的手猛地挣脱束缚,一把将萧恒的前襟大扯开来,精壮优美的肌肉线条坦呈在视线里。 萧恒几乎袒胸露背,却没有急于遮掩,而是不紧不慢地捉住两只使坏的小手,从容不迫地抓在一只手里,站了起来,一转身将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揭了下来。 女人整个身体都没了骨头,由着强悍的控制力摆布,酥软地顺势跌进萧恒怀里,挂在萧恒脖子上,乖顺地如同小猫,莺莺娇语:“人家还要嘛……” 萧恒毫不怜惜地猛推开,女人整个倒在云朵似的床里。二话不说,紧跟着欺身压下,萧恒把女人凹凸有致的身体禁锢在身下。眯起眼睛,一扬眉心,带着几分讥诮,他轻轻挑起女人尖削的下颌,玩味地说:“上瘾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办事儿就是办事儿,和人没关系,事毕人散,两不相欠……” 女人目送秋波,面若桃花,毫不在意这冷酷的说辞,轻轻搂住萧恒的脖子,一迭连声地咯咯笑个不停。 女人伸出舌尖轻佻地舔上萧恒的手指,贝齿轻轻在指尖上一咬,恨恨地嗲声哼唧道:“我要是……不分不散呢?” 萧恒笑了,笑得很玩世不恭,没心没肺:“你要做秦香莲,就别怪我这个陈世美了……” 女人笑得更加活色生香,紧紧搂住萧恒的脖子,附耳嘘声道:“奴家并非秦香莲,恐怕郎君也没机会做陈世美了!!”最后几个字陡然刺耳,一把瑞士□□寒光一闪,倏而出现在女人手中。 迅雷不及掩耳之下,刺刀直刺萧恒背心。 萧恒动也不动,任由利刃破风袭来。瞬间,女人双目圆睁,嗜血的兴奋像火苗一样在这双美目中鼓鼓跃动。 “嘡——”的一声裂石之声,火星四溅。 女人明显一怔,定睛一看,不知何时,萧恒反手执餐叉架在了背心前。没等女人回神,萧恒另一只手已经捏住了女人持刀的手臂。只一晃,力道强劲。女人臂骨发出倾轧脆响。 吃痛不住,手劲儿一松,刺刀滑落在地。 一击不成,女人哪里甘心,趁着萧恒再无手辖制,她使出徒手擒拿的招数,翻身压臂,将萧恒骑在身下。兔起鹘落之间,女人往枕头下一探,一只银色特制□□已握在手中。 不待女人一击再击,萧恒骤然挺身,将女人掀翻在地。就地连滚翻,他从床的一侧滚到了另一侧。 “啪!啪!啪!”三声枪响,子弹擦着头皮肩膀而过。无心理会,萧恒未及落脚,一抬手将枕头抛了出去。 “咻!咻!咻!”又是三枪,枕头被子弹拆散,羽毛天女散花一样纷纷飞扬。趁着转移了杀手的注意力,萧恒一骨碌测滚到了吧台后。子弹紧跟而至,萧恒所到之处连连留下了一排弹孔。 背倚着吧台,萧恒侧耳细听。此时此刻只有羽毛飘落的轻响,空气中飘散着子弹摩擦枪膛的□□味儿。 杀手果然够专业,行动迅捷如豹,下手干净利落,连呼吸和步伐都能在交火的过程中控制到微不可查。放在凡夫俗子身上,这样的顶级杀手定是一击必中。可惜,她所面对的并非凡人。 萧恒一动不动地躲在掩体之后,心情却与这命悬一线的气氛截然相反。他已经好久没如此兴奋了。日子过得太温吞似水,反倒让他百无聊赖,厌倦得很。这次意外遇刺,真是飞来的新鲜花活,刺激的生活调剂,打着灯笼都难寻的没事儿找事儿。他很配合地与这位蛇蝎美人做着缠斗,佯装只有招架之功,决无还手之力,时不时地他还想调戏调戏这朵带刺儿的玫瑰。 “嗨,秦香莲……小拳头捶完了?”萧恒吊儿郎当地开口了,“你这可是谋杀亲夫啊,要不要这么煎炒烹炸、血肉烂炖啊,得让为夫的先行洗白白、擦香香,你再下料啊……” “亲爱的不必了,你这老皮老脸的,我还怕咯牙花子卡嗓子眼儿呢……还是奴家伺候爷往生了吧。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女杀手毫不示弱,娇嗔的声音似乎是在打情骂俏。果然是情场杀局里的惯手,比孟浪,赛轻浮,还属炕头一枝花呀! “最毒妇人心呀,这话一点儿不假,床上床下都如狼似虎,小心闪了你那小蛮腰……”萧恒一脸流氓习气。 “没有虎狼之心,如何与狼共舞?没点看家本领,怎么配得上夫君上天入地的能耐?”女人反唇相讥。 萧恒轻笑:“别家,我还是喜欢面对面玩儿游龙摆尾,娘子火气这么大,夫君我辛苦辛苦,再为你开疆辟土、化云为雨可好?” 女人冷笑:“德性!原来鼎鼎大名的‘冰神’不过是个登徒子,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啊!” 萧恒一怔,她竟然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萧恒慢慢敛起嘴角的笑意,浓烈的玩儿心瞬间化为乌有。他轻叹了一口气,掸了掸衣袖,整了整乱发,没事儿人一样站了起来,走出了吧台。 只见蛇蝎美人侧躺在凌乱的床上,单手支头,正笑语嫣然、目收秋露地望着他。那起伏如山峦的流畅线条在身后霓虹的掩映下,更加婀娜生姿、香艳旖旎。 眼波流转间一横黛眉,女人轻轻吹了吹枪口,斜睨过来:“‘冰神’翻云覆雨的功夫真是不赖,可惜这金屋里藏着不止奴家一个‘娇’,要不然,奴家还真准备以身相许呢……” 萧恒心头一跳,目光一凛,低声喝道:“你是何方神圣,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话音未落,女人已翻身落地,单膝而跪,同时单手换弹匣,双手端枪。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全在眨眼之间。 萧恒狠戾地眯起眼,杀意油然而生。 “啪!啪!啪……”子弹兜头扫来。顷刻间,萧恒周身涨满冰色幻力场。子弹一遇到幻力场,便如打进了浆糊一般定在了空中。 双拳一握,幻力场骤然暴涨,子弹瞬间以更大的力道弹了回去。 女人的身体顿时又变成了滑嫩无骨的软肉,左摇右摆,前曲后弯,在子弹滑行的弹道间游刃有余地躲闪。 “噗,噗,噗……”子弹全部打空,接二连三地射进了女人身后的玻璃幕墙。玻璃幕墙是特殊材料制成,按理说应该比钢铁更加坚硬,普通的冷□□都无法对其造成任何伤害,可是今天却有了特例。 子弹嵌在玻璃幕墙中,瞬间射出红光,红光互相勾连,圈划出一块不规则的形状。“滋滋啦啦”的炙烤切割之声充斥耳际。说时迟那时快,被圈划出的方寸之地轰然碎裂,许多玻璃碎片虽然断开却依然藕断丝连地不肯落下,只能荡在空中摇摇欲坠。 “‘冰神’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代‘魔尊’向阁下先投个名帖。你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说罢女人挺身后空翻,一脚踏碎了那块方寸之地。 “哗啦”一声巨响,她飞身而起,身形如练,轻巧地钻出玻璃幕墙开的洞,跃入万丈虚空,周身带起万点碎片。 这可是几百层的摩天大厦,跳下去别说是粉身碎骨,估计连渣都不会剩了。萧恒颇感意外,眼看着那女人的身体直坠下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几步跨到跟前,向下张望。 还没等他望下去,旋风夹着玻璃渣便迎面卷来。 “嗡——嗡——嗡——”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裹挟着强劲的气流直灌进来,一时间,萧恒被顶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随即,一架直升机搅动着风头,在眼前拔空而起,翻云而上,直入九霄。一根索链从直升机上垂下来。那女人攀在索链上正在向萧恒投以胜利者的微笑。 她笑靥如花,媚态横生,二指轻碰丹唇,俏皮地一努嘴,一个飞吻隔空递了过来。 萧恒面沉如水,阴晦地目送那女人越飞越远,逐渐消失在夜空中。 房间里一片狼藉,萧恒却无心他顾。他转身踏过凌乱不堪的战场,径直走入书房,一按书桌上的虚拟键,打开通话机,沉声吩咐道:“赤封,冰塔被攻破,封闭所有出入口,‘镇魔司’一级戒备,三重加固防御系统!” “什么?!”倒吸一口冷气,对方显然震惊不已,登时紧张起来,“是,老板!”犹豫了一下,对方询问道,“老板您……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这一层谁也不许进入。” “是!” 关掉通话机,萧恒抬起头凝视着书柜,缓步近前,抬手抽倒一本不起眼的旧书。书柜竟缓缓打开来。萧恒吐了一口浊气,整了整衣冠,将睡衣拢紧,又把松垮的衣带系实,才郑重地走了进去。穿过几道保险门,他推开了最后一扇白色漆门。 这是一个厅堂厨卧俱全的套间,屋内陈设简约不失高档,舒适不乏前卫。客厅正中有两个玻璃罩:一个扣着一枚戒指,光华璀璨晶莹剔透,另一个摆着一个银色手镯。手镯样式古朴典雅,看起来年代久远。 越过醒目的玻璃罩,一眼便能看到一面同样的玻璃幕墙,只是这面墙后不是都市夜景,而是绵延雪山,幽寂森林,落雪终年不断,发出簌簌轻响。玻璃幕墙前的白色转椅上坐着一个人,从背后看,只能看到那人黑色的短发。 察觉异动,白色转椅倏而一转,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直面而视,四目相对。 坐着的是个与萧恒不相上下的美男子,只是二人的俊美各有千秋,是两道不同的风景:萧恒的英俊带有侵略性的逼人气魄,让人不敢正视,而坐着的这位则儒雅谦和,沁人心脾,尤其是那两弯月牙形羽睫的投影,如同拢着湖光秋水,温润多情。 此人正是白梓轩。 萧恒看着他,心头却打翻了五味瓶,百般不是滋味。立于尘世之巅,喧嚣踏于脚下,众生望而却步,该是多么无上的尊荣,可是山高一丈水冷三分。拥有一切却独不能求而得之,惑而解之,懂而伴之……人生寂寞若斯,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