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已经西下,河对岸高高低低的树林在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的时候,杏娘带着赵大山父子俩,推着板车回来了。 大概是真的累极了,一回来就在门口的瓷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徐晓想要上前阻止都来不及。徐晓赶紧拦住身后有样学样的父子二人组:“生水是不能喝的,会将水里的寄生虫喝进去,容易生病。” “什么虫?”赵大山很是诧异,同时也不以为意。这村子里哪户人家不是喝生水长大的,自己都喝了二十多年也没见生病的。同时安慰徐晓说:“如果你要喝热水的话,叫你小花姐姐帮你烧开,家里还有很多柴火。小孩子肠胃弱一些,可别喝水着凉了。” 徐晓有些头疼,喝进寄生虫的概率虽然小,但也并不是没有。现代新闻上报道的就有那么多例,再加上还没有住进医院自己处理的。等真的生病,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徐晓于是在杏娘面前将寄生虫的危害林林总总地说了一遍,还尽量往严重了说。把几个人唬得一愣一愣地。 赵大山张大了嘴巴,有些心惊胆战:“真的有那么严重,会在脑袋里长虫子,还生娃?”他甚至在想自己以前喝水会不会已经将虫子喝进脑袋了。 徐晓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当然,我是从书上看到的。”徐晓一点都不为吓到了赵大山而惭愧,自己又没有说假话,这种情况也有发生,不过是概率比较小而已。而且喝热水对身体也好。 杏娘倒没有怀疑。她虽然自诩为识过字的秀才夫人,但多年操持家务,将自己学到的一点东西早就忘光了。现在只会看一些简单的汉字,记记帐簿。相反,先夫在世时,经常手把手地教导晓晓读书识字,偶尔将听过的奇闻轶事说给晓晓听也未可知。 杏娘敬佩先夫,对徐晓说的话也十分看重。因此马上拍板说:“从今往后,家里喝的水都要预先烧一遍,反正也用不了几个柴火。晓晓也是为了你们好,否则你们是死是活,与她有什么关系。晓晓对你们好,你们要学会感激,否则就是那吃肉不吐骨头的白眼狼。” 赵大山和赵小牛连连点头。赵小花从杏娘回来后,就迷妹一般跟在杏娘身后团团转。虽然她不懂什么虫啊卵啊的,但妹妹读过书,会写那么多字,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没看到奶奶总说,小叔会写字,是家里最有本事的人。既然这样,妹妹就是这个家最有本事的人,这逻辑一点都没有问题。 杏娘从赵小花口中知道徐晓今天写了很多大字后,将她搂在怀里好一通揉捏,激动地快要哭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是个有本事的,你爹爹可是秀才公啊。龙生龙,凤生凤,秀才公的女儿怎么会不聪明呢。” 之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刀洁白的宣纸,递给徐晓:“这是你爹写字剩下的,一直垫在箱子底下,忘记取出来,你拿去用吧。晓晓你不用为娘节省,买纸写字的钱我还是有的。”徐晓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就算有钱也要节省点用。要知道古代的纸墨可不便宜,就算是最简单的供儿童初习字用的草纸一刀都要五十文。市集上一斤好猪肉只用三十文,一户农家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也才攒到一千来文。所以说没有点积蓄,读书想都别想。 不过现在,有了宣纸,等自己练好字后,就可以开展自己的抄书大业了。赵家村读书氛围这般浓郁,一定有人愿意低价购买自己手中的启蒙书籍。 知道女儿有本事后,杏娘一点也不觉得累了,做起饭来反而更带劲。还狠下心来,蒸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加上十几块腊肉。当然白米饭全都是给徐晓的,其余人依旧吃玉米糊糊。这小米都是杏娘带来的嫁妆,其他人也没有什么意见。 等分发腊肉的时候,杏娘给赵大山父子以及自己分了两块,给了赵小花一块,剩下的七八块全都倒进了徐晓碗里。 看到赵大山俩孩子都冲徐晓碗里看去,杏娘敲了敲碗沿,横眉冷目:“看什么看。这些都是我从徐家带来的,是晓晓的口粮。给你们吃还嫌少怎么的?要是再看,一口都不给你们留。”赵小牛和赵小花赶紧低下了头。 徐晓埋头趴饭,她已经决定好了。除非杏娘做地太过,否则自己对家里事尽量少插手。相信杏娘有分寸,会安排好的。而且,杏娘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好,她再去谴责杏娘,岂不是真的白眼狼。 晚上,徐晓躺在床上,将今天学到的字重新温习了几遍,才满足地睡着了。明天要开始着手练习写毛笔字了。 一开始练字的时候,徐晓并没有用珍贵的宣纸。而是拿着中号的毛笔,用海碗装点清水,蘸到青石板上练习小楷。这是抄书这一行业最受欢迎的字体。 刚写出第一个字时,徐晓就发现了问题。自己毕竟只是五岁的小儿,手上的腕力不足,写出的字软绵绵的。而且写不了几个就指头酸疼。但徐晓并不愿意放弃,都说腕力都是练出来的,只要坚持下去只会越写越好。 徐晓准备出门和赵小花去河边兜两捧细沙回来,用麻布缝着,绑在手腕上。 今天徐晓向杏娘要了八块芙蓉糕,自己和赵小花一人四块,午饭都不用做了。徐晓实在不想吃那梗嗓子的粗粮。徐晓相信等杏娘带来的吃食都用完后,自己的书也该抄完,卖到钱了。到时候再买肉肉,让杏娘做包子吃。 趁着天色还未大热,徐晓和赵小花手牵着手往河岸走去。路上不时遇见捣衣的妇人和赵小花打招呼,还向徐晓打趣道:“哟,这就是杏娘带来的那一个啊,长得可真让人疼。” 徐晓跟在赵小花身后有礼貌地向每一个人问好,不管她们问什么问题都认真地回答,一点都不露怯。并认真的记下了每个人名字对应的样貌。人是群居动物,总是要和其他人打交道,记下这些会有好处的。 那些捣衣的妇人打趣徐晓,不过是想看到她不好意思开口,羞答答的样子。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比自己还坦荡荡,打招呼的样子十分郑重,好像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连带着对她的态度都不自觉放尊重了起来。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极力邀请她来自己家玩。脑海中想着,不愧是秀才家的姑娘,这品格,这气度,就是和乡下人不一样。难怪杏娘捧在手心像个宝一样,如果自己的孩子和她待久了,会不会也像她一样。 “村长爷爷——”身边的赵小花突然松开徐晓的手,乳燕投林般向前冲去。徐晓定睛一看,只见前方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身着深色布衣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威严又慈祥。这就是赵小花口中的村长,他的子孙中有两个童生,还有一个秀才。在渊州的那个县令就是村长这一脉的,算起来两人还是堂兄弟。 看到赵小花,村长灰色有些浑浊的眼睛流露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更加密集了。他温和的说:“小花,带着妹妹在我们赵家村好好转转。”可以看出将赵家村发展到如今的景况,他很自豪。这是一个威严而睿智的老人。 徐晓也赶紧走过去恭敬地打招呼:“村长爷爷好。” 赵村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好好生活,有什么困难去村头找我,赵家村是不会亏待你们母女的。” 徐晓知道这既是宽慰也是打压,赵家村不会亏待她们母女的条件是,好好生活。能够将一百来户,五百多人的村子管理地井井有条,还让自己的子孙有出息,这样的老人很不简单。 还没等徐晓回答,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声:“呵,小马屁精。这才过来多久就开始讨好村长啦,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那还了得。怕是要进园子里,学那伺候人的玩意儿。”话刚说完,四周寂静一片。在这时代,罪行都流行连坐,如果一户人家的女儿做了娼妓,那他一家就要被人看不起。所以,这话的恶毒程度不啻于骂人断子绝孙。 徐晓扭头,看见柏树枝弯成拱形的林荫道上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穿着青色直襟棉袍,瘦的像猴一样的中年人。眼睛底下青黑一片,像是被什么妖精吸去了精气神。代表读书人身份的学子衣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得气质猥琐。徐晓知道这个人是赵小花的小叔,那天刚见到时,徐晓就觉得他的一身打扮很是怪异。现在看来,是因为心里装的全都是屎。 “呵。”徐晓冷笑一声。她不招惹事,但也不怕事。巴掌都打到脸上来了,再不怼回去,恐怕以后谁都会觉得自己好欺负。 今天就让徐晓用赵家小叔最得意的学识狠狠地抽在他脸上。徐晓表面不动声色,从容地问道:“我看这位叔叔穿着长袍,可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赵家小叔一扬脑袋,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徐晓一改原先的言笑晏晏,突然厉声喝道:“那你还不知错。” “圣人出则篇有言,奸巧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明明是个读书人却言行轻佻,满嘴的污言秽语,请问这是读书人的做派吗?” 不等赵家小叔回答,又接着说道:“圣人规劝学生尊敬长辈。路上遇到长者要疾趋揖,退恭立,等长者要求了才能说话。从你见过村长开始,就没有想过过来请安。村长既是尊又是长,你这个童生就是这样尊敬长辈的?” “谦谦君子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条件下,都要衣冠整洁。”徐晓的眼神不屑地看向赵家小叔有些磨损的袖子上,“你这个样子还像个读书人吗?” 最后徐晓总结道:“口中无德,心思龌龊。不敬长辈,不理冠服。这样的人读书能有出息?恐怕还玷污了圣贤。那些愿意为你考试做保的秀才还要多多掂量,否则等你德行有亏连累他人,就要追悔莫及了。” 赵家小叔被徐晓说得面红脖子粗,抬起手,想要打人。赵村长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严肃地喝了一声:“赵鹏程——” 赵鹏程连忙缩回了手,说实话他并不敢和村长对着来,否则村长有的是办法整治自己。徐晓在背后不屑地勾了勾嘴角,欺软怕硬的孬种。 “好了,这件事也是你先挑起来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小花,带着妹妹到别的地方去玩。”赵小花点了点头,刚刚她快要吓死了。 赵鹏程愤恨地看着徐晓的背影,村长则一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