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木姜从百香楼的后门跑了出去,长安街市人来人往,她慌不择路,撞到行人,道了声抱歉继续跑。 她要如何? 喜欢的偏偏利用她,他算准了她逃不出他的手心,她怎么办?笼中鸟,槛中猿,翻不出他的手心。 谢三郎坐在那,像一尊石像,门外脚步声渐近,他微愣,提脚冲了出去,来人却是楚江红。 他捏着团扇,半掩唇鼻,瞧里面看了会儿,又不动声色的打量谢三郎没力气的抬起脚跨进门槛。 “那丫头呢?怎么看到她跑出去了?你们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谢三郎回头,眼神狠恶。 楚江红笑笑,似看不见这杀人一样的目光,握着团扇扇的风呼呼的,“怎么,她知道你利用她了?真是可怜,遇人不淑……” “闭嘴!”谢三郎暴怒,像一只狼一样。他转身,一脚踢倒绣凳,手臂一挥,桌上的碗碟砸的砰砰响。 屋内顿时硝烟四起。 楚江红退了几步,捂着灰,淡淡的瞥了眼谢三郎:“现在置气有什么用?三爷,你这事做的可真是绝,你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我们这类人么?” 谢三郎不理他,躺回床榻,指尖碰到吊在幔帐的黄果兰,他一扯,尽落到他的怀里。 “他们说,□□无情,戏子无义。”楚江红捏着蛇腰慢慢的走了。 谢三郎扯来黄果兰,在鼻尖吸了一口,□□无情?他还真是! 雨点闷声而坠。 打的窗外的芭蕉咚咚声,谢三郎坐在窗头,窗扇打开,外头水淋淋的,水的雾气溅在他脸上,他的衣襟上。 他已经坐在这很久了,他摊开手,黄白的黄罗兰已经蔫了,手里却残香一片。 门外轻响,有人在上楼,他扭过头,又害怕又满怀期待的看去。 喵呜一声,淋了雨的猫看了他一眼窜了过去。 “这雨落得还真大。”金楼主撑着油纸伞进了屋,丫头将伞收了,他走进去,瞧见那人依旧一身白衣站在窗头,不知再想些什么。 见身后寒气逼近,他偏头,看了一看,依旧看着窗外,问: “她走了?” 金楼主拿了丫头递过来的帕子,将自己发尾的水沥干,他今日穿的竹青色长衫的边尾润湿了呈青黑色,沉甸甸的,扫在黑色的皂靴上。 “你不担心?” 他走过去,捏过一杯茶,饮了口,啧了两声,“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出了事,你不怕?” 那人依旧面窗而立,“怕什么?” “比如狼子野心,现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蒙人欺骗最多了。” “多被骗两次,就聪明了。” 金楼主将茶喝尽,杯子搁在桌上,“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那人回头,淡淡望了他一眼,“萧家的儿女从来不畏怕栽跟头,因为她知道从哪里栽的,就应该从哪爬起来。” 木姜拿了一小块银子递给时长服侍金楼主的丫头。 她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木姜,有些犹豫,“要是楼主知道了……我可帮不了你。” 木姜早就打听好了,这个丫头是专门负责打扫金楼主屋子,近段时间刚谈了个婆家,偏偏自己的老娘克扣着银子留给幼弟,她连像样一点儿的嫁妆都没有。 她又拿了块小银子递给她:“楼主每天会关注你么?他每天白天都要出去,哪里记得屋里的一个小丫头?” “但……”小丫头咬着下唇,有些动摇。 木姜又递了块小银子,将她的手握上合着,贴到她耳根,“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木姜和小丫头在屋内正在换衣服,便听到门外有人喊:“翠云!” 翠云慌乱的瞥了眼门,回头道:“你快点,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木姜系好腰带,将自己的辫子拆开包在巾子里,手向下一打,耳朵上的黄果兰一摇摇,她愣了愣,将它扯了丢到一旁。 翠云将麻布、水桶递给她,推她出去:“记得,楼主喜欢干净,床头的黑木柜子不要碰!” “知道。”木姜出了门。 金楼主的屋子在百香楼的三楼,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楼里浓厚的香味脂粉,断不了的淫言浪语,他偏偏凑热闹一样戳在这里面。 木姜的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提着桶,穿过姑娘们娇抛的手绢,男人猥亵的笑容,上了三楼。 屋里没有人,金楼主一向喜欢安静。 木姜提着水桶进去,关了门。 她一直以为像金楼主这样日进斗金的人,屋内必然是金碧辉煌,恨不得把金子镶在骨子里的,因为百香楼就是这样,无所不到极致的奢侈。 但她巡视一圈,屋内的灰色的幔帐被铜勾子勾了一半垂在地上,后面是一张床,旁边是个黑色的柜子。 门外响了一下,木姜立马将巾子沁湿了,去抹旁边的桌子。 她回头看了看,门没看,她这才站起身子,床的对面有两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整整齐齐的。 木姜觉得有些好笑,在妓院里置书,是假斯文,还是真隐士? 她又想到翠云说,楼主不允许他们碰那个黑色的柜子。 怕丢失金银么? 怎么可能,门外的好东西多的是,谁会放着现成的不偷,偷些不确定的事物? 只怕是百香楼他们吃的药。 木姜走过去,她听到自己心腔跳动的声音。 她伸手,摸到黑色的柜子上。 门吱的一声开了,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止一个人。 金楼主进来,看到屋内有丫头收拾,愣了一下,说,“等会我们再细讲。” 那人点点头,刚要说话,看见蹲在地上擦桌子丫头的侧脸,顿了顿。 “怎么?”金楼主问。 那人指了指她,出去了。 金楼主此时才将目光转向她,瞧了半晌,勾了勾唇:“这桌子是上了油还是怎么的,擦这么久?” 木姜顿了顿,转身去擦身边的椅子。 金楼主抱着胳膊,盯着蹲在地上略显僵硬的人,嘶了一声:“我说,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木姜抓紧手里的抹布,擦的凳子快掉了层皮,她硬着脖子,说:“老爷,东西总的慢慢擦才是。” “哦?”金楼主笑了笑,走到她身后顿住,看着她的后脑勺,顶上有两个旋,暗叹道,又是个倔脾气,和她哥一个样。 木姜觉得自己的脑后竖了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会砍过来,她屏住呼吸,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却不想身后的脚挪开了,她稍稍偏头一点,看见他正站在柜子前,双手握住把手。 木姜觉得自己呼吸快要停止了。 金楼主将柜子稍稍打开些许,停了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退了几步,右手捏在下巴嘶了一声,脚尖一转出去了。 木姜丢下手里的抹布,快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打开。 里面瓶瓶罐罐,木姜指间划过上面的字,指间顿在黑色的小瓷瓶上,打开,刺鼻的药味冲的她脑门一闷。 “你在干什么?” 金楼主站在她身后,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像是猫被捏着脖子的那层肉,木姜抠着柜子门,全身僵硬。 手里的小瓶被金楼主捏了过去,嗅了嗅,又摇了摇,“你要这个?” 木姜摇头,低头去捡抹布,却被金楼主踩在脚下,她抬头,顺着他的袍子向上看。 金楼主的体型健美却不显莽气,他迈出的脚踩的抹布上,袍子里的那双腿微微屈起,露出连贯而流畅的弧线。 木姜拽着地上的抹布不松手,看到那双打量她的眼睛里去,“老爷,你踩到我的抹布了。” 金楼主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木姜也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向下。 “我说,偷东西就要有个偷东西的样子,被人抓包了还这么冷静?” 木姜抓紧抹布的边角,装傻,“老爷再说什么,我不是来打扫卫生的么?” 金楼主点点头,抛了抛手里的瓶子,反问:“你不是想要解药么?” 木姜盯着他,抿着嘴。 “我可以给你,我也知道你是为谁。”金楼主站起来,俯视她。 “但是值得么?” 木姜将手里的抹布丢到地上,撑着膝盖接力站了起来,她对上那双戏谑的眼,点点头:“值得。” “傻子,被人利用了,还替人数钱。” 木姜平视他,那种眼神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求饶,好像她站在眼前像个大人一样看他小打小闹,诶,凭什么? 他们兄妹两看他的表情这么像? 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走上前,手里捏着瓶子,掐上她的下巴,“要不你陪我一夜,我把它给你?” 木姜的头颅被外力一抬,吃力的朝上仰着。 “西西就是这样从我这拿到的,把我伺候好了,什么都给你。” 木姜笑。 他手上的力气更大,怒道:“你笑什么?” “这一个月的解药,还需要用这样的东西换?我不来拿,你过几天还不是得给他?” 木姜对气味很敏感,一打开那瓷瓶就知道是谢三郎那捏碎的那颗。 金楼主失了兴趣,将药丸丢给她:“拿去吧。” 木姜接过,转身却坐在凳子上。 金楼主好奇:“你不走?” 木姜懒得抬眼,摊在那,感觉骨头被人抽走了一半,“你不是想看我值不值得么?我也想知道。” 金楼主大笑,拍着脑袋坐到她跟前:“哎哟,哎哟,是我眼拙!没想到你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夜幕很快降临了下来,因为下了雨,闷热散了一半,空气里多了分潮湿。 糊在谢三郎的脸上,逼得透不过气。 他听田嫂说,木姜回了百香楼。 可是人呢? 不在通铺,不在他这,去了哪? 莫非是到金楼主那头解药了? 那,怎么还不回? 他心里像刀子搅着,等回神时,已站在百香楼的天井。 小厮认得他,迎了过来,问:“谢老板,有什么事。” 他抬头望向金楼主那屋,直直的上了楼,说:“我有事找楼主。” 小厮忙的伸手拦住,“谢老板,真是不巧,楼主在忙。” 在忙,在忙什么? 木姜呢?在他屋里? 他打开阻拦的手,冲了上去,猛地开门,直直的望向床榻。 幔帐合着,床下头有两双鞋,一双黑色的皂靴,一双粉色的。 他定在那,死死地看着那双鞋,却不能确定是不是木姜的。 床铺里传来人声,金楼主挑了一半帘子,“谁在哪?” 谢三郎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窜到跟前,“哗”的一下掀开帘子。 金楼主抱着楼里的姑娘,挑着眉,“怎么?要自荐枕席?” 谢三郎被攥着的心一松,放开帘子,“楼主……” 木姜提着桶立在门口,看到谢三郎僵着身子站在那,金楼主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笑的十分欠揍。 木姜握住桶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哑,喊道:“三爷?” 谢三郎转身,大步迈了过去:“你去哪了?”又握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久,连头发丝都扒着看了,才松开了口气。 木姜看到谢三郎垂着眼,不敢看她,又瞧了眼金楼主,谢三郎站在那,后背像是被火撩一样,面前又被那双水泱泱的眼睛看着,谢三郎心里的那框晦涩又打翻了,他既怕木姜知道他的利用后离他远远地,又怕木姜死心后对他视而不见。 于是他拉了木姜的腕子,将她扯出了百香楼。 百香楼里的楼梯是刷了红漆的松木,大力一踩,茕茕有声,煞是好听。众人饮酒作乐的动作一顿,只见一位雌雄莫辩的公子哥儿拉着一个粗使丫头疾跑,直到窜过妖妖娆娆,推过一个又一个沉迷酒色的男人,谢三郎终于将木姜带了回来。 他松开她的手腕子,捏着自己的拳头,声音高的不像自己的:“我叫你去偷药?你就去?” 木姜看着自己的脚,先前跑的快,鞋底板蹭了层泥巴,泥巴上巴着踩烂了的花,她声音亦如往日那样,既不歇斯底里,也不摇尾乞怜,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不是三爷要我去拿的么?” 谢三郎以噎,喉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他的手想要身向前握住她的肩膀,却又停滞,垂在自己的腿缝,“叫你去,你就去,你平日有这么听话么?” 木姜默默地听着,从自己的怀里拿出药,说:“我只找到这个。” 棕黑色的药丸躺在那双细软的手上,谢三郎一顿,想要去接,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无力极了。 “我去找解药时,金楼主进来了,我来不及,只找到这个。” 过了半晌,直到木姜以为面前的这个人愧疚占了上风,手里的药却被他接了过去。 他哑着嗓子,问:“然后呢?金楼主把你怎么样了?” 木姜偏着脑袋,想了会儿,问:“能怎么样?三爷说说看。” 谢三郎握紧手里的解药,目呲尽裂。 木姜看在眼里,却觉得没意思极了,她第一喜欢一个人,也第一次被一个人利用,还好,还好,有了第一次就算了,不要有第二次就行了。 她转过身,说:“三爷,这些时日奴发现三爷对奴太好了…让奴…差点忘了自己的本分,如今奴明白了…奴会注意自己的分寸,免得让三爷误会了。” 谢三郎闭上眼,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连连道了两声好。 “奴也想了,每夜睡在三爷的屋头也不是个事,奴还是自己睡回通铺,三爷夜里怕黑,记得多点几支蜡烛。” 谢三郎嘴里苦涩,却道,“好。” 木姜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会难过,但当所有的话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谢三郎有些可怜,明明想让她去偷解药,为什么不明白说,偏偏用色相迷惑她? 可怜到了极点,倒生了几分悲哀。 木姜跨过门槛,扫了一眼门外的开的正盛的芍药,往日,那刚栽过来的芍药本是奄奄一息,淋过暴雨,晒过猛日,倒是生出几分妖艳来,好不迷人。 木姜走下楼梯,日头正盛,刺的她眼睛有些睁不开。 白墙乌瓦外栽了一棵荼蘼,花恰好谢了一半,桃红色的花埋了一半在土地,露出腐败的棕色。 她慢慢的走出去,好像从谢三郎的世界里走出去,虽然慢,却也坚定。 夏日漫,谁家荼蘼萎一半,楼头谁家少年窃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 不能羞。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