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女皇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的大脑像是烧当机了,甭管智计百出还是千谋万策都化成茫然的空白,三魂七魄悠悠荡荡,顺着主心骨飞出了头顶门,就要往河外星系飘去。 殷文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女皇的头发,可惜女皇这一天的发型梳得十分严整,发顶扣了个蔷薇金环,其中一角有些不自然的裂痕——那是半年前在帝都广场上遭遇自杀式袭击时被爆炸波崩断的,后来用两颗红宝石充作花蕾镶补完整。 赤金和红宝相互交映,折射出冷冷的光,殷文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终没落在女皇额顶,而是在她鬓颊轻轻抚摸了一下。 女皇过电似的打了个颤,本能地往后一缩。 联邦元帅深谙一张一弛的道理,并没一味穷追猛打,而是适时后退,给了女皇喘息和思索的空间:“当年,我流落中东险死还生,是雪涯先生救了我。” “中东”两个字钻进耳里,就像一根细针,在女皇尾椎骨处刺了一下,把她堪堪逃亡到河外星系的三魂七魄狠狠拽了回来。 女皇深吸了口气,拢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朕知道。” 殷文敏锐地发现,自打两人重新见面后,这女人的自称都是象征帝国至尊身份的“朕”,仿佛人为地划开一道楚河汉界。 不论“促膝谈心”还是“心理疏导”都不是联邦元帅的技能点,哪怕有高人给他恶补,头一回临场实战,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措和焦虑。 这对联邦三军统帅而言也算极为新奇的体验,即便被横空出世的芙蕾雅猝不及防地炸了个正着时,这男人也没眨过眼皮,可见这世上也很少有什么能让他觉得失措了。 他接过女皇手里喝光了的咖啡杯,往里倒了一杯热水,又重新塞回女皇手心,将她微凉的手指一根一根合拢。 “这些年,我一直跟在雪涯先生身边,”殷文思忖半晌,最终寻了个相对迂回的切入点,“先生带我走遍帝国各地,见识了不同的风景,当年以为是坚守本心,现在回头看,才知道是入了迷障。” 女皇灌了两口热水,把凉透的心肺都捂热乎了,才略有些僵硬地弯起嘴角:“殷帅胸怀家国,比谁都清楚您脚下的路通向何方,也会有一叶障目的时候吗?” 殷文:“有。” 女皇:“……” 这该怎么接下去? 殷文半跪下身,平视女皇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比如七十年前的三战,我不会再对你的决定妄加褒贬,更不会问都不问一声,就把大屠杀的罪名扣在你头上。” 女皇的脸色倏尔冷了下来。 她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殷帅言重了,七十年前……是朕自以为是,犯下弥天大错,反倒辛苦殷帅为朕收拾烂摊子。” 殷文抬起头,他此时和女皇的距离十分接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脸颊,可他却依稀有种感觉,这女人心里有一道看不见的闸门,她把所有蒙蔽理智的七情六欲全都锁进闸门里,从此再没什么能影响判断,然而旁人也不可能再触及到她“帝国女皇”皮囊下、属于“林皓夜”的思绪和灵魂。 某个瞬间,殷文只觉得眼前的女皇似曾相识,他对着那女人面无表情的脸沉默了片刻,恍然想起来,这与半个多世纪前的自己何其相似! 那是三战爆发之初,短短六个月的时间,烽火狼烟已烧遍七洲四海,黔首哭嚎如一把扎入胸口的利刃,狠狠截断了那曾被无数词人传唱的似水年华、如花美眷。 平心而论,殷文不认为三战爆发是林皓夜一个人的错,一个巴掌拍不响,对台戏也得有人响应才唱得起来。何况绞杀在一起的两方就像拔河绳的两头,彼此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这时候要是有一方撂绳子不干了,那不是握手言和,是自找死路。 然而,随着战事日久,牵扯进的国家越来越多,整片亚欧大陆都被战火燎原,流离失所者数不胜数。每一次或从电视镜头、或亲眼目睹拖家携口、背井离乡的难民,殷文就觉得胸口塞进一块冰坨,一腔热血冻得麻木,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为此,他与林皓夜不知爆发了多少次争吵,可平时称得上对他千依百顺的蔷薇公爵,唯独在停战一事上立场坚决,说什么也不肯让步。 当然,林皓夜有她的理由:“已经打到这份上,两边都杀红了眼,你以为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了?除非我们占尽上风,逼着联军坐在谈判桌前,否则不是海阔天空,而是粉身碎骨!” 殷文据理力争:“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成?如今战事旷日持久,每天都有数以千万计的人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甚至丧命!你夜晚入梦,就听不到地中海上偷渡难民的惨呼哀嚎吗?” 林皓夜显然很烦躁:“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不是我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那么多政府联军在旁边虎视眈眈,财政、军费、武备,砸了几千亿下来却听不到个响,他们能甘心吗?除非我把他们彻底揍趴下,否则但凡他们还有一口气在,也得从我身上撕块肉下去!” 类似的争吵发生过无数次,此时此刻,殷文只觉心冷如灰:“……你不想被联军撕下肉去,所以就把无辜民众拖来当踏脚石,从他们身上饮血食肉!这和联军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许是话说得重了,林皓夜霍地扭过头,脸色完全变了,有那么一时半刻,殷文几乎以为她要立时发作,拔剑架上他颈间。 然而下一刻,蔷薇公爵还是按捺住了脾气,狠狠咬了下嘴唇,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如同之前每一次的争吵一样,两人仍旧不欢而散。殷文快步走出彼时已是帝国军总部所在的凡尔赛主宫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叠连声的呼唤:“阿文,你等一下!” 那声音是听熟了的,殷文不由站住脚,回头一看,果然是荆玥追了出来。 说来也巧,荆玥其人,平日里人来疯似的三不着两,却意外地合了林皓夜的脾气。他看着像是市井里混出来的无业游民,其实家学渊源不俗,手底下很有些硬功夫,得知林皓夜出身云梦鬼谷,就像穷疯了的赌徒捡到了五百万,没日没夜缠着人家,恨不得当即磕头拜入师门。 林皓夜拿他没办法,又不能真的收下这么大个徒弟,只能随便过上两招,就当指点了他。两人性情相投,身手相仿,一来二去就混成了死党,交情倒似比他这个又背锅又顶包的上司还好得多。 及至三战爆发,荆玥义无返顾地追随蔷薇公爵,压抑半生的才华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终于一展无遗,帝国“杀神”之名震慑四境。 可事实上,这位日后的首席上将却是帝国军部中为数不多的对联邦态度较为缓和的将领,虽然他也不赞成在战况未明之下与联军和谈,可每逢殷文与蔷薇公爵发生争执,也总是此人在中间打圆场。 这次也不例外。 “你和阿夜吵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了。”荆玥没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你说的有些过了,阿夜不是那样的人。” 殷文的脸色有些疲惫:“我知道……等她气消了,我会和她道歉的。” 荆玥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你就算要劝阿夜,也不必把话说的那么重,跟她好言好语地商量不行吗?那些道理,阿夜不是不明白,可你偏要把话往僵里说,她怎么听得进去?” 他是好心相劝,多年后回想起来,殷文也承认,荆玥是说中了症结所在,倘若自己当时听了进去,或许后来的局面未必会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在当时,他满心愤怒与失望,冷淡地堵了回去:“既然知道错了,为何不设法改正?多少人命牵扯在里头,我不与她据理力争,难道还要低声下气哄她不成?” 荆玥无奈地看着他,拿好友这个不知变通的执拗脾气彻底没法子了。 那段时间,两人争吵无数,关系急遽僵化。期间林皓夜不是没想过法子缓和,那一日恰值殷文生日,她把人邀来大特里亚侬宫,亲自下厨为他下了碗长寿面。 那碗面用砂锅熬的竹丝鸡汤做底,汤汁金黄绵密,下入细如须发的银丝挂面,合着碧绿的油菜和焦香四溢的虾仁炖得糯烂,最后还打进一个荷包蛋,恰到好处的七分熟,拿筷子一戳直冒溏心。 这么一碗面,放了十足十的用心与和解的诚意,可惜殷文满心满腹都被外面的战事牵挂着,只瞥了一眼,就冷冷地说:“你知道你在这儿安心下厨时,外面有多少难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吗?” 只这么一句话,蔷薇公爵已经脸色发青,若对面站的人不是殷文,大概已经连汤带碗的扣头顶上了。 在他们俩彼此的僵持冷战中,时间终于走到了公元2398年。 当年四月,震惊联邦的索马里大屠杀爆发。 殷文摆脱几路追兵,一日间穿越千山万水,赶到屠杀现场时,帝国军大部队已经撤走了,只留下万人坑里堆叠如山的尸骸,好像地面上睁开了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瞳孔里渗着血,与长空无声对峙。 当头隐约有风声呼啸,仿佛数以万计的魂灵低声哭泣。 战场髑髅缠草根,荒村夜冷风扣门。 这一具具名姓不属的尸骨,残缺不全、面目全非,又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一时间,殷文只觉得那满地尸首化成一声又一声质问,在胸腔里左突右窜,撞得他心口闷痛。他在死人堆里踉跄两步,脚下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跪倒下来,手掌本能地一撑地,沾了满手心的血。 他深吸了两口气,连着那股血腥与硝烟味一同吸入肺腔,一度涣散失神的瞳孔骤然凝聚,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钻进战甲麒麟。 下一刻,引擎的呼啸嗡鸣划破死寂的旷野,战甲腾空而起,一瞬间完成加速,在身后帝国追兵眼睁睁的注视中向南而去。 之后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在联军遭受重创、战局最为吃紧的关头,联邦军神横空出世,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最终奠定了联邦基业。 史书上的记载,寥寥三两语就算盖棺定论,后人只能费劲巴拉地从金戈铁马的字迹间瞻仰前人风采,半点想象不到,在创下这不世功业时,那被强拖上神坛的男人有多少回险险与死神擦肩而过。 这人仿佛生了颗钢打铁铸的心脏,无从诱惑也没法撼动——在叛出帝国,受尽千夫所指时,他没后悔过;被帝国军团围追堵截,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来去,好几次陷入绝境,他没想过回头;就连最后的“裂天之战”,他与那人临阵对决,亲手击落其座驾“凤凰”,也不曾稍有犹豫。 然而,锁定胜局后,他眼睁睁看着联邦将士一拥而上,将蔷薇公爵从驾驶舱中拖出,上拷押走时,那女人回过头,隔着万千如潮的人海,一眼认出他的所在,居然对他眨了眨眼。 好像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与他隔着一道赌桌对峙,两边一触即发,她的眼神却极俏皮,手指微微下滑,指定自己胸口:“我不要你的手……我要你领口下第二枚衣扣,我喜欢它的花纹。” 这身陷敌军重围尚能面不改色的联邦上将突然颤抖了起来,胸口像是划出一道口子,冷风倒灌进去,在心头温热处结出一把冷入骨髓的冰渣。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缓缓流逝,再也找不回来。 短短片刻间,数十年的旧尘已经在殷文冰蓝色的眼睛里斗转星移过一遭,那些曾经的恩仇、情义,隔了长达数十年的冷战与隔阂,本该被大浪淘沙般消磨干净,怎料那些印痕却是镌刻心头,掬水一泼,非但没能褪尽,反而入骨四分地鲜明起来。 “这算是因果循环吗?”联邦元帅想,“当年她恨不能把一颗心双手碰到我面前,我却看都不看,直接挥到一边。而现在……” 而现在,她明知自己软肋,索性亲手剜开胸口、拆下骨头,再把那打落尘埃的累赘玩意儿用刀捅成百八十瓣,从此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三战爆发的缘由,半个多世纪以来两国各执一词,无谓再行争论,但当年的索马里大屠杀不是你的错,”殷文说,“一个曾亲口下令中止芙蕾雅研发、销毁所有研发资料的人,不会做出这种事——你替青羽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不觉得心累吗?” 女皇:“你给联邦卖命这么多年,结果鸟尽弓藏,掉头就被议会捅了两刀,好不容易挣回一条命,又得回来接着卖命,您不觉得心累吗?” 被人拿自己的话堵回来是什么感受? 联邦元帅亲身体验了一把,板着一副深若渊水的无动于衷,吃下一记万箭攒心,怎一个销魂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