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刻,长安镇国将军府破天荒府中上下灯火未息,府内外皆有苏门亲兵把守,婆子小厮纵两列齐齐排在武仁轩外院候着,面无疲惫之色,这可是破天荒出的一码子事,足够他们念叨上十天半月了。 武仁轩外厅内室,四下通明,老太君坐在雕花大床的床沿,素白中衣外披件厚实锦袍,细细端详着榻上昏迷的北藏少女。这老太君身处皇族六十载,历大轩开国盛世,见多识广自不必提,然老太君已是目不转睛望着这北藏少女半柱香的时辰了。 太医过脉问诊,禀报道:“禀老太君,这位姑娘尚无大碍,不时便会醒来。微臣开个安神的方子,还请府上遣人随老臣去太医署取药。” “惜竹,你随章太医走一趟。”老太君回过神,吩咐着身旁侍奉多年的婆子跟去。 惜竹与太医纷纷行礼告退。老太君又接着端详这榻上少女,取而代之是连连叹气摇头,苏澄扬与苏澄瑛依次踏进内室,见老太君捶腿,这气叹的一声比一声重。 苏澄瑛见状不解问道:“祖母,方才太医不是说无大碍么?您因何叹气?” 老太君抬头见自己这闷葫芦孙儿,脑中隐隐作痛,扶额轻揉几下太阳穴,“唉,祖母是替你大哥愁得慌。”随即抬头瞧瞧自己的闷葫芦孙儿,又是捶腿,“澄扬,依祖母看,你还是寻个日子去孔府走一趟罢。” 苏澄瑛险些被老太君此话呛着,“咳咳,祖母,你不喜欢这姑娘么?” 苏澄扬负手立在一侧,听此话脸色阴郁,那位孔大小姐想必是个典型的温顺谨言的性子,适合他敛言寡语的脾性,妹妹和祖母才会接连如此言语。 老太君并未作答,抬手替白纾姮掖紧被角,说道:“澄扬,你今夜去武堂睡,别坏了人家姑娘清誉。” 苏澄瑛被祖母这撵人话惊得张口,回眸看向脸色愈发阴郁的大哥,两兄妹面面相觑,委实捉摸不透祖母心中所想。 他应道:“是,孙儿遵命!” 前大周历朝三百余年,末代君主昏庸暴虐,斩众臣,杀谏官。苏门祖上,乃为前朝定远侯苏崇后裔,世代为将,待到苏狄一代定远侯府早已风光不再,兄弟阋墙,妯娌互掐,夫人妾室争宠,祸起萧墙,高门大户应有的破事尽数于定远侯府现出了形。 时势造英雄,定远侯府的小公子辅佐安轩侯府的世子成就一番大事,改朝换代,立苏家将门,苏门当即修建祠堂,苏狄下令,彻查族谱,凡前朝定远侯府中作乱者,尽数除名,剔除祖籍。 当年苏狄留下苏门祖辈中十一人牌位,贡入祠堂。如今,苏门祠堂上一十三人牌位列在供桌上,英灵祭天。 夜半时分,老太君跪于祠堂内的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诚心昭然,天地可鉴。 “苏门英灵在上,今苏狄之妻在此跪愿。将门自古多难,夫君苏狄,儿子苏傲皆战死于燕州平渡关,平渡关也因此被世人称苏门龙冢,老妇听罢心中滋味甚苦,只愿苏门祖上英灵庇佑老妇孙儿孙女安好一生,平世人之口。” “苏门英灵庇佑,孙儿澄扬今已女姜征战归来,封靖武侯,居二品辅国大将军,然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老妇也心知孙儿脾性沉闷,少言寡语配不得北藏仙子,但请上天怜我苏家忠烈,促桩仙缘,护我苏门后人。” 一跪三叩,老太君凝眸望着夫君与儿子的牌位,无语凝噎。 苏门武堂的将舍内,案上灯火摇曳,苏澄扬褪去武服,修长身躯占了长榻。两臂交叠枕于脑后,思虑着日后如何与白纾姮相处。 他本事委实不少,件件都是用于战场制敌。娘胎带的沉闷性子,他自小就不愿随着京中旁的世家公子一同玩乐,更别提去花楼喝花酒这种混账事。苏门只留他这一脉,也无旁的堂兄妹,青梅竹马更是天方夜谭。 战场上,他也历过美人计,送至帐前的美人还未见一面,便被自己完封不动的送回原处去。一是因为将之人需守得住心性,二是因那美人着实激不起他甚兴致。 苏澄扬翻了个身,侧躺思虑着澄瑛今晚说的话,紧接着又是一番头痛。自己本就不爱说话,再寻个女子,唯唯诺诺,小声小气,这日子可过的半分滋味都没了,他不愿意,相当不愿意。他喜欢她的放肆言词,敢哭敢笑,纯良向善。因琬儿救她一命便下界来报恩,却喜欢上了当时榆木脑袋的自己受尽了苦楚,如今她对自己这般疏离的态度也是自己活该。 可她怕自己作甚?自己又不是甚的豺狼虎豹,至于她避之唯恐不及么?自己本就不通花前月下,她这一躲,该从何下手? 挖出自己仅对女人的那一丁点了解,得出了四个字:投其所好! 女人都喜好甚么?与他朝夕相处的仅是澄瑛和琬儿,澄瑛?他摇摇头,澄瑛算男人,喜欢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琬儿倒是个正常女子,知书达理,善琴,喜琴谱,喜读书,做些女红,平常女子应该是喜欢这些吧,再者那些个珠宝首饰忒俗气,也配不上意中人的仙气儿。 至于褚襄王,他倒也不担心,左右那褚襄王自幼相识,知人度事,有君子风骨,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 二十年终于开了这情窍,苏澄扬心满意足的睡了。平生第一次做娶媳妇的好梦,娶个仙女进家门,他做梦时都咯咯乐出了声。梦里,他二人牵着喜绸两端拜了高堂,拜了天地,拜了夫妻。梦里的他欢喜高兴,平日千杯不倒,陪着宾客喝了几盏就脸红头晕倒,不,不能喝多,他洞房未入,喝不得,喝不得。 好梦变春梦,他迷迷糊糊进了武仁轩的内室,拿起秤杆挑起新娘的盖头... “师父,醒醒,师父!师父!” 赫然,盖头下竟是单和秋的脸,好梦成了噩梦!他瞬间惊醒,大正月吓出一身冷汗,素来体魄强健的他竟觉得脖颈后冒着寒风。 “师父,你可终于醒了,我都叫你半晌了。” 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苏澄扬坐在床榻上回神,他被噩梦惊得背后冷汗涔涔,转头瞥见罪魁祸首不知死活的在他床侧,拿着馒头啃的高兴。 苏澄扬二十年初次做春...美梦被吵醒,怒道:“回家吃去!” 单和秋手拿馒头,无辜称道:“师父,您这春梦可不是我愿叫醒的,是尉迟要我来叫您的。” “你怎么知道我做...”苏澄扬无意将心中话脱口而出,然后双掌摸了几把脸,天啊!自己在说什么?! “嘿嘿,男人做梦咯咯笑,功名美女左右抱。您定不是因功名咯咯笑,师父,您这春梦是...咳咳,禀师父,搜出十二名黑衣人,依您的命令,尽数斩杀,尸首列在角斗场。尉迟将军问您是否前去查看!” 单和秋见苏澄扬眼色不对,忙收了玩笑,端正立在床榻一侧,传达正事。 苏门武堂设一圆拱高台石座角斗场,供苏门高级将领平日切磋练功,武将争强好胜,誓要分出胜负,比出个高低。角斗场旁竖一木板,木板上贴一红纸,武将角斗,排一至十,每月月尾一次龙虎斗,又怕因上下级之分放水,每场比试皆是蒙眼辩位,直至分出胜负后摘下蒙眼黑布,才知对手何人。 角斗场上列了十二具尸体,两行六列,盖着白布。苏澄扬蹲在第一具尸身旁,掀开白布,脑中无此人面貌,看不出个所以。 单和秋在角斗场下啃馒头盯着红纸排名,这红榜是出征女姜之前排的,这榜无论是横排竖排,榜首永远是他少言寡语的师父。转身一步跃上高台,单和秋瞧着尸首脸孔,觉得好生熟悉。 “师父,这是...孔府的周管家。” “哪个孔府?” “礼部尚书孔元义,您不认识?” 苏澄扬俊眸眯起,识得,当然识得!简直是如雷贯耳!他气势汹汹起身,步下高台台阶,“尉迟,和秋,将这些尸体抬着,随本将军走一趟孔府。” 白纾姮今早从雕花大床上醒来,望着武仁轩的雕栋房梁,她本就脑筋不好,顿时只觉脑筋全部纠纠缠缠,混在一处,直到明白自己并不能将武仁轩的房梁盯出个洞,才两腿打软的从雕花大床上爬起来。 出内室之前,她回眸一眼,嗯,这雕花大床真是又大又舒服,即便是两个人滚个四五圈也掉不下床沿,不错不错。 嘎吱——内室们被打开,惜竹领了八个丫鬟排了两列候在外厅。她纳闷,这是算好时辰等着自己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