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初遇(1 / 1)沉水香首页

原本今天该继续给夏襄王进行沉水香的治疗,但夏襄王因为昨日在海棠林里待久了,受了凉,回去便发热生病,我给他开了药,让他好好歇息休养。  就这样过了几日,这一日上午,天气又转热。吃过早午饭,我便和秦风嫣儿一起到后花园中闲逛,消消食。  老远就听见孩童欢笑的声音,应该是小公子璞吧。这个小公子我之前见过一次,长得甚是可爱,说话也奶声奶气的,尤其是他的脸,肉嘟嘟的一团,让人一见了就想上去捏两把。但碍于身份,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花园里开了不少的花,纯白色的茉莉,皎如明月,重瓣的石榴,红似云霞,全都团团簇簇拥在一起。小公子璞正在花丛里追蝴蝶玩。身后跟着年纪稍大的乳娘,佝偻着身子直呼“小公子,慢点儿!”生怕他摔出个好歹来。但小公子却似没听见一般,依旧追着那只粉蝶,小脸红扑扑的。  毕竟年纪小,才不过七八岁,还不懂那些在宫墙及朝堂上发生的事--以及可能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那个时候,他的人生,将永远也无法再像今天这般笑得开心。  正这样想着,小公子忽然看见了我,于是朝我跑过来:“洛倾姐姐!”  他手上还拿着捉蝴蝶的网兜,就跑到我面前,拉拉我的衣袖要我帮他捉蝴蝶。  我也是个爱玩的人,从前在山上没少捉麻雀蚱蜢蛐蛐儿什么的,我想,捉蝴蝶也是一样的。于是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他。  然后就……一直没捉到。秦风在旁边看着我每次信誓旦旦的冲上去,结果总是扑了个空就忍不住笑,我就瞪了他一眼,他就稍微收敛一点,等到我下次依旧的时候,然后他就开始明目张胆的偷笑。  我呢,因为一直抓不到这只蝴蝶,就跟这只蝴蝶较上了劲,非要抓到她不可。  最后大概是慕容嫣也看不下去了,为了顾及我的面子,道:“洛倾姐姐,要不,你还是换只蝴蝶吧。”  我不,我偏不,也不知道我这种死磕到底的精神是向谁学的,反正我就是和这只蝴蝶干上了。  后来无数次的失败经验告诉我,死磕到底是没用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只不过我那时尚未明白,后来明白时也已晚了。  就在这只蝴蝶放松戒备安心停在一朵紫薇花上栖息时,我蹑手蹑脚的靠近,用网兜轻轻罩住了它。  心里一阵窃喜,心想终于逮到你了,我的一世英名啊,算是保住了。  就听见后面小公子糯糯的声音突然响起,喊了一声“南宫哥哥”,我心里一惊,网兜一松,那蝴蝶就从网兜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扑腾着飞走了。  我回过头去看那个人。  看见日光蒙尘,两旁夹杂着纯白木槿花的碎石小径上,立了一个男子,他长身玉立,宝冠束发,一身石竹青的锦袍,洒下斑驳葬华枝叶间点点碎金的日光,微微晃荡,只晃进我的眼里。而低垂枝叶旁的那一张脸,冷峻起棱,像是被雕刻师用刀一下下刻出来的一般,深邃,立体。眼窝极深,当中嵌着一双丹凤眼,如风沙走石般的淡棕瞳仁,苍凉而冷厉,埋了万千思绪,看不到底。而那一刻,他只漠然负手,定定的站在那里,望向这边,瞳孔里映着化日光天。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一刻,苍茫日色下,我忘了手上还握着网兜,就那样愣愣的站在原地看他。  起风了。  微煦的和风里夹杂着木槿和紫薇淡淡的花香,如烟般丝丝缕缕飘过来。我看到他眼角一瞥,看了我一眼,淡淡的,然后冲我走这边过来,从我身边经过,在公子璞的面前停下。  石竹青色锦袍折在地上,他蹲下身去和公子璞说话。我看见风里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鬓如刀裁。对向我的这一半面孔却正好处在阴影里,于是眼眸更深,瞳如漆墨。  我傻愣愣的看着他,总觉得他的眼睛似乎有种魔力,可以把一切都吸进去。  秦风在远处看见我死命盯着他看,心里提了一口气。  娘啊,她不会想起什么来了吧。  其实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所以才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一直跟公子璞说话,我忙偷偷理了理刚刚因为跑来跑去有些凌乱的头发,就松开网兜,假装崴了一下脚,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然后不轻不重的喊了一声“诶呦”。  这一生诶呦喊得,我自己都觉得假。  我心想,完了,这下糗出大了,帅哥没撩到,自己反倒成了笑柄。于是不禁红了脸。低下头去,眼角正好瞥见斜对面的秦风,看见他捂着脸,一脸看不下去,我不认识她痛心疾首的样子。  不过,秦风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假摔敢再假点儿吗?  我低着头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从地上起来。  细小石屑咔哒作响,一双纯黑圆头靴猛地顿住。他在我面前停下,向我伸出手来。虽然他不曾笑,淡棕色的眸子依旧淡淡的,但我望向他的时候看见他的唇角有好看的弧度。  那一瞬间,我差点不敢相信,还以为是梦。  我手撑在满是碎石和尘埃的地上,侧头仰望,水红色的轻纱袖口在风里轻轻舞动,他的手就放在我头顶前方,宽厚粗糙,划满深深浅浅的伤痕,堆叠厚厚的茧子,边缘泛着日光,阻断了空气和尘埃。  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拍了拍手掌,抖落那一层尘土,而后将手心置于他的手掌之上,握紧,那微微粗糙的掌心恍若铜钱的触感,浅浅的硌,淡淡的暖,满满的充盈。  他一用力,拉我从地上起来。  “地上凉。”  一念之间,我的脑子中这句话一闪而过。  柏坊灰蓝色的弥弥梦境里,我耍赖似的瘫坐在地上,有个人也曾这样向我伸出手,摊开粗糙厚砺的掌心,嗓音低沉微凉,说:“地上凉。”  而当时我并未将那个梦当做一回事,以为只是春天到了,我又犯花痴的缘故,这时也一样,我一样也未将其当回事。  彼时我已经站起来了,目光盯着他,死死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那种指尖扣着指尖,手心握着手心的温暖触觉让我不由贪恋,像填满内心某一角落的空白。  一刹那我甚至有种感觉,觉得好像放开他的手就会放开整个世界。  南宫拓微一愣神,眼底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微微颔首,道:“姑娘。”  声音在风里晕染开来,清冷似水。  “可否松手?”  我抬眸,回过神来,松开了他的手。  目光却仍不肯放过。  那模样,像个关进牢笼很久,刚被放出来的母老虎,许久未沾荤腥,陡然间看见一块上等的新鲜羊肉,满眼放光,恨不得一口将其吞了。秦风细细揣摩,摇了摇头,不对不对,那只是第一层,她那脸上,低眉眼角,隐隐的笑意,甚至还带了点儿深闺里的小姐初会情郎的无限娇羞又欣喜若狂。  女人真是种神奇而复杂的生物,看帅哥跟看猎物和情郎似的,无论怎么着都能把他看的像是自己的一样,真是太可怕了。  秦风默默吞了口口水,心里替南宫拓祈祷:被这么个女人盯上,兄弟,你自己多保重吧。  大概是他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于是喊了一声道:“姑娘。”  还未接下去说,我就迫不及待的接口道:“洛倾,我叫洛倾,叫我洛倾就好。”  老许说男人都喜欢温柔娴静的女子,于是我努力扮起了大家闺秀的样子,还试图想去把额际的刘海挽到耳后,手一摸上脑门,空荡荡的一片,我才想起今天早上我嫌刘海碍事挡眼睛,特意梳了上去,还拿簪花固定了,于是只好佯装擦汗的样子,拿那只不久前刚被大地亲密接触的手擦了擦汗,结果擦了一脑门子灰。  我看见秦风在旁边偷笑,就连嫣儿也忍不住拿衣角挡了,捂了袖口偷笑,不免有些尴尬。所幸南宫拓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是压根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当没看见。  但我还是不死心,于是微微颔首,低头浅笑,露出一副岁月静好。温婉恬淡的模样来,想展现出自己“满腹诗书,气质如兰”的才女形象,可谁让我一直住在山上,陪伴我的除了阿婆就是一条整天就知道晒太阳睡懒觉的癞皮狗和一只满世界瞎跑泡妞的虎皮鹦,我就是想大家闺秀,也没那个硬性条件啊。  结果我搜肠刮肚,脑汁都快绞干了也还是想不出大家闺秀应该说的话,最后讪讪的开口道:“今儿,天气真不错。”  秦风在旁边暗暗接嘴道:“不错不错,都快热死了还不错。”  我刚想瞪他,又想起自己现在该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于是生生就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又极力牵住嘴角,漾出一个浅浅的我自认为很是温柔的笑容,道:“南宫公子,也来赏花吗?”  他还未答话,我接着道:“真巧,我也是来赏花的,平时没事就喜欢品品茶赏赏花,读读诗经作作画,那些打打杀杀的暴力之事还是让人头疼呢。”  说着,我侧头以手扶额,表示我的头疼。  “你可别逗了,也不知道刚刚是谁,非要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比赛捉蝴蝶,一上午了跑来跑去,还读书作画,要是给她副好马好鞍,她都能弯弓射大雕了……”  我火蹭就上来,大喝道:“秦风!你不说话……”看了眼南宫拓,又挤出一副温柔的笑容,轻柔且软慢的道:“还真是没看见你呢。”  南宫拓抬眸,锋刀刻出的面容冷峻如昔,看不出一点情绪,干咳了一声。道:“洛倾姑娘,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姑娘赏花了,先行一步。”  “诶……”  他已背过身去,走向小公子璞,蹲下身去,伸手在公子璞的脸上刮了一下,终于笑了下,可也只是笑了一下,道:“璞,南宫哥哥走了。”说罢,转身朝着那条来时的小径离去。  彼时夏末秋初的暖风乍起,还带着烈日炎炎下夏天的炽热温度,卷起满路木槿花在空中飞舞,纯白如雪,纷纷而下,静默无声。  他的背影在雪中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因为夏襄王突然晕倒,我被江后叫去替夏襄王诊脉,一直忙活到快酉时,襄王醒来江后才肯放我走。那时太阳还未落山,明亮而硕大的圆盘,散射着金桔色的光芒,阳光依旧炽热不减,而我还得拖着疲惫且饥饿的身体一路从离宫走回紫苑。  好不容易走回到了紫苑,额上、后背上全是汗,腻腻的黏在皮肤上,我热的坐不住,翻箱倒柜的找出了还剩一点保存的冰块,贴着脸,一边还拿蒲扇扇着风降温。  冰凉的触感贴上滚烫通红的皮肤,冷意随即似一缕看不见的线直钻进身体里。  “舒服啊。”我仰天呼出一口气,不由感叹到,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夏天有冰块可抱,冬天有暖手可捂,饿了有包子可吃,而温饱时又有帅哥在侧。  木楼梯上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秦风和慕容嫣一前一后的从楼上下来。秦风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显然是刚睡过午觉才刚醒,打了个哈欠,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下午早啊。”  “都快晚上了还下午,你们可真是睡得昏天黑地啊。”我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说道。  “都快晚上了?”秦风愣了一下,很平静的应了声“哦。”说着在桌边坐下,开始吃水晶碟里的葡萄,一吐一个籽,跟嗑瓜子皮一样利落。  看着他一觉睡到天黑,葡萄皮一串串的吐,我不禁又想起自己忙里忙外的连个午饭都顾不上吃,便使唤他:“去,给我盛碗冰草玉露来。”  秦风是个从小使唤惯人了的,哪肯被人使唤:“你自己不会去啊。”  慕容嫣忙道:“我去吧。”  说着,正要起身,我拉住她,又转头对向秦风,“不用,让女孩子动手,他好意思嘛他。”  “就你好意思,也不知道是谁,平时张口闭口的内在美,结果一看见人家帅哥就耍赖撒泼,就走不动道,拉着人家的手不肯放,一口一个‘公子’,看得人家都临阵脱逃了……”  “秦风!”  秦风一听我语气不对,连忙从凳子上蹿起,就往外跑。  我在后边追着喊道:“我今天要不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春去也,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天上人间!”  慕容嫣是看惯了我们这副样子的,也不来劝,当下只静静地看着我从屋内追到廊下,又从廊下直追到屋里,接着绕过桌子又往外跑。  要搁平时,他一定不是我对手,可我刚刚走了太久的路,又没吃午饭,渐渐体力不济,眼看他就要跑远,我把手里抱着的冰块往空中一抛,他一闪,没砸中,嘚瑟的朝我做鬼脸。  那冰块一直往外飞,门后突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江后,我心里一紧:“坏了坏了!”  眼看着冰块直朝江后的脸上砸去,我已经来不及阻止,眼睛睁得老大,而秦风和慕容嫣则闭上了眼,等他们再睁开眼来,那雪球大小的冰块已被一只手接住,江后美丽的脸上惊愕一闪而过。  南宫拓从门后转了出来:“王后没事吧。”  “本宫没事。”王后容色瞬息恢复如常,平静答道,“多谢公子。”  我松了口气,向南共拓递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王后恕罪,让王后受惊了。这本是我们的一个玩笑。”  “没事就好。本宫来,是想来问问你襄王的病你有几成把握。治疗结束后他会不会还不好,会不会像今天这般突如其来的晕倒?”  很显然,夏襄王今天的晕厥让她害怕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后放心,沉水香的治疗结束后,襄王只需稍加调养,便可完全康复。至于今天的晕厥,与沉水香并无任何关系,乃是之前积压的病症所为。”  江后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身旁还站着南宫拓,于是道:“这是裴国三公子南宫拓,公子拓,这是为襄王治病的医师洛倾姑娘。”  南宫拓点点头,嗓音低沉如风,幽幽回荡:“我们认识。”  “哦?”江后挑了挑眉,表情却并不惊讶。  “今早在后花园。”南宫拓补充道,话依旧不多。  “嗯,见过就好。”江后点头道。  因惦念着襄王,江后要先回去。  其实她若为了此大可不必亲自前来,只需传唤一声便可。然而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总会想要亲自做些什么,以表心意,来心安理得的获取诸神的眷顾。正如在烧香拜佛之前总要斋戒沐浴,一步一磕头匍匐于地下,登上佛塔。  也不知是为了安慰神佛还是安慰自己。  我送她出门的时候她握住了我的手:“君上,就拜托洛倾姑娘了。”  “王后放心。”我宽慰她。  “医者仁心,洛倾姑娘如此,将来必有好报。”  也不知她这句话安慰的是她自己还是我。  我讪讪地笑了笑,不知怎么没有底气。  我从来都知道有些话是反的,正如有些梦是反的。  而我也从来都不信。  我似乎什么都不信。  可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我,又信什么呢?  彼时我抬起眼,嘴角勉力扯出一丝笑意,淡淡的道了句:“但愿吧。”    江后走后,我回到屋里,南宫拓正被秦风缠着问东问西。  我走过去,对南宫拓道:“天色也晚了,要不,一起吃个饭?”  南宫拓立起身:“不了,有些事还需要处理过来也是顺道,我该走了。”    “这南宫拓也真是倒霉,趁这个时候来出使夏国,夏襄王病的重,他这不是白跑一趟,无功而返吗?而且,这裴国在北边,这一趟回去,又要花上好几个月吧。”慕容嫣看着南宫拓走出屋外,消失在窗下的廊前,坐下来缓缓道。  秦风倒是没说话,依旧围在桌子前试图将盘子里最后一串水晶葡萄消灭干净。我也坐下来,道:“夏襄王病重,布告都贴了好几个月,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我想,裴平王在这个时候派他过来,是要帮夏襄王稳住朝政的。公子年幼,君王病重,这个时候,是最容易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时候了。这夏国上下,不知道多少双臣子的眼睛在盯着他呢。”  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南宫拓也算是倒霉了。这是一份苦差事。他一个外人来到夏国,手上无兵无权,说不定,被人刺杀,死在这里也有可能。”  “不会这么惨吧。”秦风突然停下来,插话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派他过来。”  “可见,裴平王并不爱惜他的这个小儿子。从裴国到这里,跋山涉水,这一路上的危险一定也不少。可想而知,他在裴国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吧。”  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为什么要说也这个字,可是这无意中说出的这个字似乎像是宿命般,冥冥中出现,注定了后来悲不忍闻的命运。  而彼时,秦风在听到我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还真的……被她猜对了。  慕容嫣则是一脸崇拜的模样望着我,有些不敢相信的问我:“洛倾姐姐,你真的是从山上下来的吗?”  我差一点想回答她“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忍受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自从大邱灭亡,天下分裂,各国并起。兵燹不绝,各国之间暗流涌动,明争暗夺,百姓颠沛流离。这乱世,怎么可能太平呢?”说完发现自己扯远了,于是道:“从山上下来的怎么了,很多遁隐山林的,都是看破世事的。”  无形中,又装了一回深沉。  其实这些,都是我听老许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