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的手稿第九十八部分 至今回想起来,应该是体质发生了变化,变得更接近他们而非人类。我对这种变化并不反感:既然能吃人类不能吃的食物,又能吃下人类可以吃的食物,那么这种变化必定是好的。可能在伦理学家的眼中它们不是好的,但我也不用理会他们。 我用枯草和树枝烧起一堆篝火,就像这个星期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一样。我们有一顶简单的帐篷,这顶帐篷是博多藤四郎冒着被一期一振发现并且毁掉的危险偷偷留下来的。一期一振简直不能接受和旅行有关的任何东西。与之相反,远征队里的那些人则是一刻也不想要呆在本丸里,时时刻刻都想要往外跑。博多藤四郎守在篝火旁边,我爬上光滑的玄武岩长山的时候,看见三日月衣冠不整地提着一网兜水母和海蛇踱上长山,突然他猛然转过身去,面对不远处如同白色巨魔的山岛,笑得喘不过气。 “你笑什么?” 我觉得他笑得有点怪,他并没有疯,可是却不明原因地笑,不过那也未必是不明原因。一定是对面山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睁大眼睛,凭借大肋差的优势四处搜寻,可是……看不见。看不见山上有什么特殊的花纹或者滑稽的图案让他笑。这时候他的笑戛然而止,对着顶端覆盖积雪的山岛,不无嘲笑地唱了起来: “吾皇盛世兮,千秋万代;沙砾成岩兮,遍生青苔。” 他又唱了一遍,然后我就看到他含着泪花低声自语说:“霜大人看到这样会疯掉的,我知道,主人会疯掉的。” 他转身向我走过来,仿佛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知道现在他很快乐,那是一种不正常的快乐,是无视周围一切目光,也无视周围任何事物的快乐。但现在人群已经消失,很难评论他的神智是否真的不正常了。唯一可以证明他神智正常的一点是他没有将网兜里的东西扔到海里去,否则今天晚上我们就没得吃了。 回来之后他在自己的眼睛上蒙了一条黑布,面对篝火开始做料理。起初我是有点不敢碰他打回来的海蛇的,尽管他将海蛇的头斩掉了而且我们也不会再中蛇毒。 “应该带着筷子的吧?”他问我们。 我们当然是带了筷子的,尽管多数时候用不上,这几天我们的食物除了压缩饼干和水,就是从海里弄来,或从地下挖出来的一些块根——灾难并没有造成它们的完全灭绝,它们有幸在战后繁荣兴旺,它们比我们在万屋里买到的块根类食物小一些,也苦一些,但毕竟是可以吃的东西。 我帮他料理那些海蜇,料理的时候要避开海蜇那一层泛着油花一样亮光的皮,和透明的须子——有些须子是会蜇人的,虽然不必担心被蛰死,但突然来一下还是不好受。三日月很会选货,他挑选的海蜇须子又肥又嫩。海蜇要用海水腌渍三次,才能除尽毒素,我在本丸,看见鹤丸在料理海蜇的时候总是只腌渍两次,会故意留点毒,为什么故意留点毒?这是让我感觉最不明白的地方。三日月料理海蜇的时候从来不留毒。 调料放在他的神衣箱子里,我在打开箱子的时候,发现那些瓶罐被裹在粘稠冰冷的金属流体里面,一句话,他用神衣裹住了所有的干粮,调料瓶和厨具,包括盐,芥末,辣椒,胡椒,甜酱,豆酱,糖,料酒,麻油,八角,花椒,葱姜蒜,醋,厨刀,饭铲,过滤器。此外还有二十多瓶烈酒,当然这些足够灌醉一群大象的烈酒不是给我们的,是送给那些检非违使的买路酒。 我将海蜇切细,淘了几遍,直到没有了海生动物特有的那种腥味,才将芥末,盐,麻油,醋悉数倒进盆里腌渍这些清爽透明的肉。另一边三日月做的是今天晚上的主菜:盐水海蛇。他将海蛇剥了皮,内脏剖出埋到沙子里避免招来野狗,洗净鲜血,在用海水洗净的一块石板上用木饭铲将它切成一块一块。不一会儿就切好了一陶盆雪白的蛇段。博多不爱吃海蛇肉,所以他要海蜇吃。 “你怎么用木头饭铲切肉?”博多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问,这让他不悦地回答道,“用铁刀切蛇肉味道就坏了。” “有那么严重吗?”博多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肉食有两次死亡,”他说,“被宰杀的时候是被夺去生命,遇到一个毫无尊重心态料理的厨子,是被夺去灵魂。” “其实你有这种想法,完全可以去星级饭店里做事的。”博多哼哼着说,“必定会有人买你的手艺。” “不卖。”他回答道。 “出再高的钱也不卖?”博多咋舌道。 “在手艺没有完全复原之前我不会把它卖出去,我现在对任何食物都没有兴趣料理。”他说。 博多藤四郎怎么问,他都不做声,只是将陶盆注了从远处泉眼打来的清水,加一小把盐,几个略微烤到开裂的花椒八角和一小块姜进去。将陶盆架到火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蛇肉不能浸水,浸水就硬韧了,所以煮蛇肉不用提前烫。“他说,“也不用翻搅太多次,汤水沸腾的时候会让盐分变均匀的。到时候替我先尝一尝好了,有时候我尝不出味道,因为受过内伤的缘故,可我又不想要积极地去治疗,就这样我就失去了料理的手艺。” “你怎么不治?”博多藤四郎惊异地咂着舌说,“我在魔族里面认识一些卖内伤药的,他们的药很灵。说要是我们买,还给优惠价,要的也是小判,不贵。” “算了。”他说,“心境改了才有用,几百年之内不要想心境好了,省点钱买些别的吃用吧。” 在陶盆架在火上的时候,他对我说起李炎的一些事情:在人类与魔族的战况相当激烈的时候,人类曾经派出使者去和李炎沟通,要求停战,割地或赔款都可以。然而李炎听后,就异常平静地说了一段话: “自从男人发现□□可以让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的时候,不用负担任何责任的大规模□□和性别剥削的罪行就开始了。现在你们身上流着的,没有一点不是从古代绵延到现代的□□犯的血脉。如果你们能够做到抑制性攻击和性别暴力的发生,让你们内部的性别平等,再来和我商探和平问题吧。至少我们的种群内部做到了这件事。” 使者们无功而返,人类试遍了所有的方法:包括请灵力高深的僧侣做法事,借助佛力让魔族滚回地狱去。但是没用。 “这根本不可能。”我听到他这个故事之后,说,“承明公是在强人所难。” 他并没有和我辩驳,而是点头赞同:“是啊,这样人类灭亡了。你知道为什么没用么?” “什么没用呀?” “就是做法事没用。”他说。 “因为有一个悖论,”我回答道:“佛经上说女性不能做魔王,而承明公以女性的形态示人,却是魔域的王。这样一来,不是佛经记载的经文有错误,那就是承明公的魔族与佛经上所说的恶魔不在同一个体系之内。既然所有人都否认经文有错误。那么就选取第二种结论:不是同一个体系,驱魔的经文就没用。” “驱魔的经文的确有用,但李炎这个魔族,和佛经上所说的邪魔,不是同一个体系呢。”他笑着回答道,“虽然他们的居住环境的确相似,但他们实在住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民族性格天差地别,更没有什么交集。” 博多吃完了手里的海蜇和面包,不想听我们分析魔族的民族性格和性别平等问题,就将视线转向火上架着的陶瓷盆。 肉段在汤里载浮载沉,汤色乳白,浓浓的,那肉也从雪白慢慢地变成了带着棕色的粉。香味已经飘出来了,可是还要再煮一段时间,蛇肉要烧透,不能一味求嫩。三日月用带来的葫芦瓢打了一些冷水进盆。盆里的水不沸腾了,咕咕冒着小泡。等到沸腾的时候他又急忙打了一遍水,再次沸腾的时候,他说: “好了,拿块压缩饼干。” 我拿了葱油味的压缩饼干,他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汤几块肉,又拿过一块饼干掰碎,泡在肉汤里面,用饭铲捞着吃。 我也像他那样,用我的塑料汤匙舀起一块肉,尝了一口:海蛇汤明明只放了一点盐和调料,却鲜得呛喉咙。肉也好吃,嚼起来像是小鸡肉,而且骨头少,不扎人。我可以说,我还没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压缩饼干在汤里化开,变成了很大的一堆面糊,和肉汤配在一起鲜甜可口,丝毫没有干涩感。 即便是前世在将军府里也一样,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前世,我每顿吃的是什么东西呀:经过人试毒,到我手上已经冰冷的米饭,腌萝卜条,橘子干,一点脂肪都没有的瘦鱼,即便是瘦鱼,那也不是随便吃到的。 他就对着我笑,说: “我老了,吃饼干就可以了,您不一样,您要吃肉,吃肉才能长得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