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议和孙尚香平安回到海昌时憋着一肚子火的孙宜也刚好回到海盐县府,甫一进正厅便一脚踹倒了厅中的鎏金兽首香炉霎时叮哐一阵巨响,吓得趋步跟在他身后的刘县丞浑身一抖。
孙宜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刘县丞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然他们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吴县,打听郡主到底在不在侯府可接下来干如何做谁都没底若那女子是假冒的,一切都好办,若她是正主那就后果难料了。
刘县丞忐忑不已迟疑半晌小心翼翼问道:“若那女子真是郡主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你问我啊?”孙宜气急反笑站住脚转身看向他,刘县丞连忙堆起一个恭维的笑哪知孙宜骤然变脸,指着他鼻子大骂,“你问我我问谁!”
刘县丞扑通跪倒在地脸色青白冷汗直流。
孙宜火气正没处发想着之前就是他怂恿自己瞒报灾情、征粮邀功,压在心头的怒火一股脑全爆发了出来,“都是你!要不是你这庸人挑唆会有这事?你还有脸问本公子怎么办?!”
还说什么讨逆将军入主江东之前,当时会稽太守王朗手下的诸多郡县官吏都这么干过,就算些许灾民闹事,也可以说是山贼作乱,带兵镇压下去就行……可哪知弄巧成拙,如今事情都快捅到吴侯眼前,莫说是邀功了,能不被重罚就是万幸!
孙宜又气又悔,将他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刘县丞伏在地上抖若筛糠,头不敢抬,一句话都不敢回。孙宜骂累了,这才坐回主位上,然而想着今日太守府上那女子的威胁,难免一阵后怕,不禁低声自语道:“若她真是郡主,得罪了她,日后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刘县丞偷偷擦掉额头的冷汗,待他骂完了才敢稍微抬起头来,忽然眼珠一转,惶恐惊惧之下心生一条毒计,膝行两步上前,颤声道:“使君真信她那套说辞吗?吴侯怎会让郡主孤身一人来暗中视察灾情,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是郡主,多半也是私跑出侯府,吴侯和太夫人并不知其下落。若是如此,不如……”他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眼中寒光一闪,“就说是山越乱贼所为。”
孙宜惊得双眸瞪大,他再大胆也从没想过加害郡主,他犯下的这些错,最差也就是被免职,但若是敢对孙尚香不利,他还不得送命!就算是赖给山越乱匪,但他前脚才和孙尚香结怨,若她后脚就出事,傻子也能看出来跟他脱不了干系。
孙宜怒气勃发,顺手抓过案上的青石砚台朝他狠砸过去,正中刘县丞额角,瞬间就头破血流,他哎呦痛呼一声,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又重重磕头。
“一个昏招不够又出一个,你是想害死我啊?”孙宜气得拍案而起,厉声道,“来人!将这大逆不道的蠢货重打三十杖,扔进大牢里!”
“饶命!使君饶命啊!”
满脸是血的刘县丞惨叫着被士兵拖了下去,杀猪一般的惨叫声渐渐消失在厅外,孙宜吐出一口气,颓然坐回案前。
室内灯火昏暗,孙宜盯着一旁微微晃动的烛火,眸中幽光闪烁。
若那女子真是郡主,既然已经得罪于她,她也放下狠话,事后求饶是没用了。政事上还是吴侯说了算,听说他们两兄妹不和,想来吴侯也不会全然听信她的话。为今之计,只得赶紧上书弹劾陆议,再暗示一点孙尚香和陆议之间不清不楚的意思。吴侯为了侯府的声誉名望,定会极力压下此事,让大事化小,这样,说不定自己不会受到严惩,陆议还会引起吴侯的不满。
念及此,孙宜稍微放心了心,立即传来主簿,让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弹劾书,先添油加醋地痛诉陆议罪状,然后又言辞谦卑地说有一位自称郡主的女子极力回护陆议,他和淳于郡丞心下惶恐,不知所措,只得放两人回海昌县府,特将此事上书,躬请吴侯定夺。
孙宜拿着写好的弹劾文书看了几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着人快马送去吴侯府。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海昌县府的书房,仍有微弱的亮光从窗户透出来。
陆议从成堆的书简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驱散倦意,看见门侧侍候的阿泰闭着眼,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不由道:“你回去睡吧,不用守着我。”
阿泰靠着柱子昏昏欲睡,忽然听见陆议唤他,立马一个激灵站直,望了一眼角落的更漏,打着哈切上前劝道:“公子,公事重要也得顾惜身体啊,快二更天了,你也歇息吧。”
陆议点点头,边提笔蘸墨边道:“我知道,你去睡吧,我看完这两册就休息。”
阿泰见他连日来废寝忘食,忧心不已,然而自己劝过多次都没用,只好轻声答诺,走到立地铜灯旁,将灯花挑亮了些,又叮嘱了一句“公子早点休息”这才行礼退下。
退了几步,阿泰忽然又站住脚,踟蹰半晌,缓缓道:“公子,今晚给郡主送去晚膳时,郡主又向我打听公子的喜好了,问公子你平日里爱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闲暇时一般做什么,我一一都答了。”
陆议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执笔的手却微微一顿。阿泰心里也有些着急,上前一步,发自肺腑道:“郡主对公子真的很是上心。”
阿泰见他仍旧默然不语,仗着胆子试探问道:“公子对郡主就没有动心吗?”
这句问话直击陆议心头,那些长久以来他努力回避、隐藏、克制、压抑的东西,就这么直接被翻了出来。
陆议眉心渐渐蹙起,神色挣扎而隐忍,握笔的手越攥越紧,甚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一旁的阿泰看着却是摸不着头脑,难道他说错话了?还是会错意,公子其实并不喜欢郡主?
就在阿泰越发忐忑不安时,陆议闭眸深吸口气,放下毛笔,敛眉抬眸,严肃地看着他,“我已说过,这种话不可再提。”
阿泰脖子一缩,公子很少用这种严厉神态对待别人,话到嘴边,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他就是不明白,吴侯乃江东之主,吴侯唯一的妹妹,堂堂江东郡主,江东多少青年才俊上赶着都得不到她一眼亲睐,她对公子却是百般上心,甚至都追到海昌来了,若说无意,谁信?
而公子对郡主……
凭他这些年对公子的了解,他看得出来公子对郡主并非毫无动心,但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阿泰几番张口欲语,但自家公子已经三令五申,他也不敢再追问下去,迟疑片刻,小声问道:“若是以后郡主还向我打听关于公子的事……”
陆议摇了摇头,低声打断他,“再过几日郡主就会回吴县,不会有以后了。”
阿泰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轻叹一口气,躬身退下。
室内只剩下陆议一个人,忽然吹来一阵夏夜微风,吹得七枝连盏灯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投在壁上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
陆议看着那跳动的烛火出神,脑海里回想着方才阿泰那句问话。
公子对郡主就没有动心吗?
他能回避阿泰的疑问,却回避不了自己的心。
他毕竟是个凡人,再怎么努力地克己隐忍,也做不到太上忘情,面对再大的困难,他都能冷静理智,唯独感情之事由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