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过沾霜草。
少年的男女们靠在马匹温暖的身上围着篝火,伸着脖子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数不清了数不清了。他们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军帐不够。一些年轻的士兵和军官,就主动地让出了帐篷给体弱者,自己露宿在天幕之下。
这些士兵、军官有男有女,有商贾的爱子,有小店铺主人的女儿也有纺织厂的女工砖厂的男工。有木匠的独女,也有秀才家庭出身的叛逆子弟。
他们当中,有的人家里辛辛苦苦地开着铺子却因为一个纨绔衙内的一句话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有的人,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交不出官爷勒索的赋税,不得不变卖家产自己一根绳子上吊了事。
有的人,背上压着宗族顶着烈日,在田地里苦苦耕作回到家对父亲、丈夫、兄弟卑躬屈膝做牛做马。
朝廷如一座大山,压在这些青年们年轻的脊背上。她至今记得,招兵的时候,她叫人在门口唱李香兰做工记改编的南音,
一唱到“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招兵处的门口哭成一片泪海。
年轻的布商抱着自己仅剩的财产准备上吊自杀用的白绫,其他的,全都赔给了那个碰瓷的纨绔衙内,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相依为命的姐姐,被拉去重做官妓而抵债的商家的小家碧玉两眼通红地哽咽。
从夫家逃出来,被丈夫打瞎了一只眼睛的年轻妇人拉着招兵的她的衣服哀哀恳求入伍。
这才成就了这支队伍。
世人都说男女有别,仿佛男人与女人之间,只要沾上边,就没有了任何除却生儿育女之间的关系。
此刻,这些兵士们却如至亲的兄弟姊妹一般,裹紧棉衣,挤在温暖的火堆旁小憩。开始,还有一些男孩子女孩子因靠的太近而面红耳赤,似乎有羞意。慢慢地,年轻的战士们轻声低语交谈调笑,有些人数着星星,数着数着,睡去了。于是交谈的声音便越来越低。渐渐地,你的脖子搁在我腿上,我靠在你肩头,甜甜地、沉沉地睡做一堆。
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此刻,青年们的脸都柔柔的,安宁的,红彤彤的近乎的纯洁。那尚未被偏见和俗世染深的色彩,染了上去,令这些挤在一齐安睡的脸,一时间,辨不出男女。
银河如缎带,流淌夜空。
夜空下,旋律悠扬。有人在吹着叶子。断断续续,连成曲子。这曲调,严肃而高扬,却没有什么沉重,只有一派激昂与潇洒,正是自由歌。
最终,归于静谧与安详。
黎青青轻轻地放下叶子,望着这些青年们在火光里分外纯洁可爱的脸,心脏柔软成一团。
是她们,他们,不畏艰辛,忍受风餐露宿,抛却优渥的条件,跟着她远赴浙江。
即使是那个整天嘴上嘟囔的程宗三,也一样跟过来了。
“晚安。”她凝视着他们,又拿出怀里,母亲留下的,她随身带着的,泛黄而老旧的圣母雕像,亲了一亲,说:“好眠。”
安宁的小憩却没有多久。
号角声撕破了宁静的夜幕。
刚刚休息了一会的青年们顶着蓬乱的头发,被火光晒的红彤彤的脸颊,爬起来,互相扶着:“怎么了?怎么了?”
帐篷里的也纷纷拿着刀剑、冲出来了。
袁渡披着衣服咳嗽着出来询问。
黎青青已经拉过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沉着脸:“前方的前锋队伍回来了。他们已经进入了朝廷的军队曾经行军的地方。沿途所见”
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坚壁清野,寸草不留。”
嫩绿的草在过去城池的废墟缝隙里钻出来。
黄莺在已经被乌鸦鬣狗舔舐干净的白骨上婉转啼唱。
废弃的村庄烧得近是焦黑。分不清哪里是土灰,哪里是人的骨灰。
一个女军官正要去舀水,却半天不敢下手。
那水从上游,一直带着淡淡的红。有腥味。
“统领,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看见人烟了。”
他们走了一路,做的最多的,不是打仗,而是埋葬路边的成堆的,四处散落的,苍蝇嗡嗡飞着,臭气熏天的腐烂的尸首。
有时候,一天下来,也只做就地埋葬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