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天泰七年,夏,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捧回彩舟上时,李定宸也正好到了。 虽然有车舆,但炎炎夏日赶过来,也是一身的汗。见呈上冰碗,他竟是连置气都顾不上,一连吃了两碗,才觉满足。 越罗按着人数做的冰碗,皇帝这么一弄,就少了一碗。她镇定的将剩余冰碗分发下去,含笑道,“那边船舱里要保存新鲜蔬果,搁了许多冰块,小女如今还觉得遍体生凉,却是不敢再吃了。” …… 回到万年宫,赵太后便和江太后商量起今日之事。 “我瞧着,那越氏的确是个好的,皇上对这几个秀女视若无睹,也只吃过两回她递的东西。”赵太后道。 江太后毕竟是亲生母亲,听了这话,未免有些不爽快,“只是胆子太大了些。” 这就是斥她性情不够端庄稳重,不能母仪天下了。赵太后含笑道,“便是胆子大才好,否则我还怕她拘不住皇帝呢。妹妹可别忘了,咱们是为了什么才着急忙慌的选秀。” 江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蹙,叹道,“是我糊涂了。” “再者,我看她好,也是为着她带陛下的心思,上一回陛下走过来,估计正渴着呢,连咱们都不曾注意到,她却看见了。且细心周到,泡出来的茶水温度适宜,否则陛下那样的急性子,一口喝干还了得?这一回那冰碗更是掐着时候准备的。这份心意,别人何曾有过?”赵太后说到此处,也不由微微出神。 江太后似是要挑剔到底,又道,“但她年纪比陛下还小一岁,只怕不够稳重。” “这倒不必担忧。”赵太后道,“妹妹忘了她在家中是长姐,管教下头弟妹十分妥帖。陛下这样的牛性,让她磨一磨,不是坏事。” “姐姐所言甚是。”江太后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是她了。” 第二日,四位秀女再度来到万年宫时,越罗便被赵太后叫到了跟前。 “好孩子。”赵太后拉着她的手看了一回,而后才拿起旁边搁着的一端大红宫纱,亲自系在了她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