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周世襄做出回应,林督理就负手而去,远远瞧着他笔挺的身影,周世襄只道真是很像报上躲在租界里与当局打笔仗的老先生。
严昭一动不动地立在院外,眼看着周世襄捧着那本书笑,不似开怀,倒多几分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将书本夹在臂间,步态从容的向外走。
周世襄表里如一,并不是外强中干的人。他是做管理的一把好手,生得更是标准军人身材,就如前些年洋人进城时他们的头领,肩宽腰细,挺拔利落,天生就适宜穿制服一类的服装。但不一样的是,他的眉眼温和如水,缺少几分锐利,给人更多的感觉是木与钝。
严昭也不清楚自何时起,自己时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但却忘记自己是怎样阴郁而冷酷的表情,宛如一头落寞的小兽。
阅读以外,周世襄还对落魄小动物表现出极大的爱心。他尤其喜欢逗狗,觉得狗较人更忠诚、体贴。他的办事处里有一只德国黑贝,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说是他的孩子也不错。这毛孩子跟着他耳濡目染,将他的性格给学了个十成十,专会对人冷眼相待,只有在面对有兴趣的人或物时,才会表现出少有的好感。
晚间,在维也纳舞厅的二楼包厢上,周世襄见到了呼朋唤友而来的林鹤鸣。
时间较早,台上身姿婀娜的舞女穿着西洋夸张的蛋糕裙,一人手里一把白色雨伞,和着节拍尽情扭动身子。周世襄斜靠着沙发,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挂在林鹤鸣身上,嘴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伴着耳畔的靡靡之音,烟迷雾锁里,他的思绪就开始飘了。
一曲毕,台上的歌女舞女自觉退到幕后,几个清一色梳背头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拿着酒杯走到舞池中央,看架势,应是一帮纨绔。搂抱着跳舞的男男女女静止一刻,其中一个身量不错的小伙子拿着香槟猛摇几下,开礼炮一样的把酒打开,同时高喊:“热烈欢迎林少爷归国!”
在这十里洋场,出身望族,黑白通吃的林督理就是他们的新皇帝,而林鹤鸣既为嫡子,又得偏爱,就自然担得起太子爷的身份。
众人给他面子,都不明就里的鼓掌,林鹤鸣坐在沙发上,脸上为难到简直想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待那青年又要开口,他忙上去用酒堵了他的嘴,搂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边。严昭上去善后,在经理耳边嘟囔几句,经理便上台去,用麦克风说:“今晚林少爷请客,大家尽情玩乐!”
林鹤鸣还未正经工作过,不知柴米油盐贵,出手自然阔绰。周世襄在楼上看见严昭,忽地心头一动,叫人下去将他叫来。严昭进入包厢,立刻行了军礼:“学生严昭,见过长官。”
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齐,趁着客人还没来,周世襄点燃雪茄,大过烟瘾。见严昭来了,他面上一笑:“不必拘礼。”说着就伸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
严昭不明白他叫自己的意思,只说:“我是同少爷一齐来的,不能陪你喝酒。”带着解释的意思,像是怕他误会。
周世襄听得将烟辗熄,抬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样的穿着合身的西服西裤,也是一位少爷样,遂简单明了地答:“无妨。你只需回答我,陪同林鹤鸣来这里的是谁?”他很有兴趣。
严昭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位,周世襄又说:“搂着脖子那个。”
“钟蜀珩钟少爷。”
钟少爷人如其名,是四川人,生得俊美无暇,如一块美玉。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每日出门都是要喷他那瓶两百出头的法郎买来的香水。所以沪上有话说,钟少爷是一枝花,所到之处,皆有余香。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一下,先是点头,旋即笑了笑,说:“听话。”然后从桌边拿起雪茄,俯身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起身走出包厢,向三楼走廊尽头走去。严昭看出他动作里的迟疑,自己的思绪和反应也跟着降慢,先是一怔,再是脸上一红,最后忍不住轻轻笑出一声。待他抬头,眼前的人已不见了。
严昭循着他的脚步跟上三楼,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楼下,林鹤鸣被钟蜀珩抓了壮丁,一定要他去示范在国外是怎样跳舞的,林鹤鸣生得高大,手脚并不很协调,在毕业舞会上还被同窗的法兰西姑娘调侃过‘跳舞时他的脚像刚从海里上岸的小美人鱼’,于是万分推拒,直说:“我真不会跳!”
钟蜀珩不信,拉着他去舞池里,找到同行的一位电影明星顾小姐做他的舞伴。两人被众人推搡着上了“战场”,林鹤鸣先是深深一鞠躬,再伸出手,说:“请密斯顾赏脸,共舞一曲。”
顾小姐大名叫做顾荷,年纪不大,生得标志大气,巴掌脸桃花眼,一头大波浪的长发,身材丰腴,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因此被粉丝追捧为“人间富贵花”。在场的人许多都看过她的电影。
与她搭戏的男主角们大多长得俊美,但在她看来,却都像是比照着某一标准挑选出的商品,不如林鹤鸣有记忆点。毕竟在拍画报时,不会有化妆师要特意的去给男模特鼻梁上点一颗朱砂痣。
她低头浅笑,将手搭上去,两人搂在一起,她周身的香水味立刻将林鹤鸣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