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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桥上,凝望着桥下白色的山间溪流。觉得自己是个笨蛋。笨蛋,笨蛋,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秋风记》太宰治

*

太宰的住所不大,白天佣人过来打扫时,连角角落落都可以细心地清理干净。那些橱柜被擦得发亮,从《罗生门》到《漱石集》的一溜书本在架子上摆放整齐,推开门,可以见到一排衣服晾在阳台上,衣摆飘飘,一阵风吹来一股皂角香味。

午饭是鳗鱼、米饭和清汤,享用完毕后便是正经事了。

信子和翘课的太宰面对面地坐在小桌旁,后者躲开她的目光,撑着下巴抓了抓脸颊,一副无比苦恼的模样。见此,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根钢笔,在他手中摊开的书本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这个是什么?”信子用笔尖指着一个单词。

Fleur。

“这个啊……”太宰努着嘴沉吟,但已经放弃思考,那样子似乎下一句就要跟上“对啊,这是什么呢”,满眼的法语单词让他直头疼。他只能诚实交代,“我不知道,当初选这专业也是因为我喜欢法国文学,其实我对法语一窍不通来着。”

“所以才不去上课?”信子有些好笑地看他。

太宰叹了口气,要让他自己亲口说出原因还挺难为情的,他这么想着,便又叹了口气。

“多多少少总要学一点嘛,毕竟读的是这个专业,莫泊桑他们的文章皆有英文译本,找来并不难,可要真正读懂一本作品,绝不是光读译本就可以的,我知道你天赋很好,文治大哥和我提到过。”太宰诧异地看过来,信子笑着继续,“他说,你学习很拔尖,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学会法文对阿治来说肯定不是难事。”

太宰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时,他喝了口茶,脸不由得红了。不知是在为大哥在人前的夸奖而害羞,还是为信子没由来的信任而赧然。

信子将书架上取下的一本法文教材送到他面前,说道:“万事开头难,不如就从这里开始。”见太宰认命地拉开柜子,从中掏出了纸和笔,她微微收敛了笑意,可两颊的小涡却依旧若隐若现,泄露了她的好心情。

然后,她慢悠悠地说:“那么先看看这篇文章吧。”

*

如果法文为母,那么英文则为子。

如果记住了英文单词,那么见到相同或相似结构的法文单词则可以加以推敲,通过猜测得出语句含义。但背诵和记忆是少不了的步骤。就像雨果说的这句话,“La vie est une fleur dont l’amour est le miel”,单单靠猜,难以得出结论。

他默念了一遍,一行字从脑海中缓缓浮现——生活是花朵,爱是花蜜。

花,是了,信子方才指的单词便是花的意思,这是太宰记得的第一个法文单词。趁着信子去厨房的时候,他将花这个词勾着舌念出,第一遍不像样,第二遍好了点,第三遍……

大概也不怎么样。

与他想象中鹅绒般的轻软发音截然不同,一出口,反倒硬邦邦的,失了美感。太宰想起信子念法文时的轻松姿态,她一笑,那两片唇弯起……等到再次开口时,那个词就自然从他嘴里滑出。

“Fleur。”

鹦鹉学舌还是有点用的。他新奇地又照着感觉念了两遍,接着陷入了沉默。信子在厨房中削苹果,窣窣的轻响传来。

不知为何,他的思绪飞得很远。虽然看上去就像在对着书本发呆一般,但太宰的确在思考。有关人类、生命和生活之间的联系,尽量想类似于这样的主题,而不去想,信子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用力攥紧钢笔,如同与力士较劲般,这时有一个大勺在大脑中铲过,往眼眶而来,把他撞得眼前一黑——对啊,信子就在他的不远处。

太宰仓皇地抽了口气,略微安心下来。

“在想什么呢?”信子弯下腰朝他晃晃手,然后将一盘苹果送到他手边,“是累了么?”

他缓缓地抬头,对上她的双眼。

“只是觉得有时……”太宰摇了摇头,想要把刚才一闪而过的空虚从脑海中赶出去,“不,我也不知道。”被切成片的果肉整齐地在盘子上摆着,静静的,他感觉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到底过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信子如此耐心地倾听他,可他却连倾诉的勇气都没有,不,应该说不敢。这让他不免有了一份罪恶感。但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他依旧不能说,总之就是不行。一抬头,瞥见信子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温柔,让他又感觉到了自己被关注着。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么?

“那就吃点苹果吧,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从津轻那边寄来的么?个头都很大,应该和我记忆中的一样甜,这个是签子,尝尝看。”一根纤细的竹签被放入他的掌心。

只见信子弯了弯眉眼,面上带着善良的笑意。

“嗯不错,是母亲送过来的,年年都吃不完呢。”

他说完,埋头将竹签扎入其中一块苹果片,送到嘴里大口地吃起来,没吃出什么味道,但装作狼吞虎咽般的消灭了第一片,又挑起另一片大吃特吃,再一片,直到把整盘的苹果都吃干净。

满嘴都是甜滋滋的果味。

太宰都快忘了自己上次吃苹果时是什么时候,当然,和朋友去喝苹果酒的那回除外——那回,他只记得有两个醉了酒的艺伎从他身边挤过去,丰满的身体摇摇晃晃,让他有点反胃。

他捂着肚子越想越恶心,一阵混乱间,他的思绪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阿治。”信子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眼,就听见她如同母亲似的俯身靠近他,拍拍他的头顶说道,“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啊,会把胃吃坏的,知道了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就连腹部的难受也被她轻缓的嗓音抚慰了。于是他听话地嗯了一声,似乎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信子笑起来。

太宰盯着她的脸,不久后便彻底感动了。因为他从她的眼底找到了熟悉的光辉,那是来自从前信子传来的讯号。只有他才明白,能种出甜美果实的他的老家,津轻那个小地方,原本并不是个阳光时时明媚的好去处,天色阴阴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下雨。

可他距今为止唯一的阳光就藏在了那里。

现在,信子还是那个信子,会像一根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会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玩文字接龙游戏,还会告诉他“淋雨会生病感冒”并递给他手帕擦头发。

十年又十年,人生中多少个十年呢?说不定还没有几个十年好活。突然间,他开始为此而鼻酸。这时候,信子却浑然不觉他的悲伤,只是低头拿出手帕开始擦拭他的手指。

就在短短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倒退到某个时间点,可以是五岁,也可以是回归母体的那段日子,去重新成为那个太宰,努力回归人世间做个正常的、哪怕傻里傻气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