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跨进八月,宣皇体谅,召他们先回京过了中秋再忙活。重彧自然没有意见,还挺乐意的。年钰却没有这个打算,他知道圣谕时也就是面无表情地谢了恩,根本不怕开罪了自己父母,回了“自己重任在身,不便离开”的理由,就是要留在楠丝。重彧隔天就知道了这事,虽然有些缺德,但也乐得不能自己。他也正愁自己离开了无人坐镇河道之事呢!
“这死小子总算干了件积德的事!”
既是中秋团圆,明冶烃和明烁也是要回去,明烁没什么异议,只是启程的前两天晚上去了明冶烃屋里,等到见到人了也已经是午夜。他只嘱咐了明冶烃留心谨慎,其余的也没多问就离开了。
提起过节,重彧也算是积极分子了,提早了一日就拉着授九离开,明烁第二日也悠悠地走了,只剩着明冶烃安排好一切,拖到了第三日才启程,偏又遇上大雨,而离中秋也不过四五日光景,他硬是风雨兼程地往回赶。
大宣地域辽阔,气象万千,八月中越下越大的雨也是不少见。
管道上泥泞水洼,几匹骏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皆是压低着风帽,冒着雨赶路,眼见雨势逐渐大了起来,其中一人忍不住对为首之人道:“王爷,雨太大了,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再赶路?”
“前面就是锦康了,进了城再说。”
无人再言。
铅灰色的雨幕阻碍了视线,明冶烃又扬起马鞭打下,速度更快了,却没留意管道上,正停了辆马车,车夫披着蓑衣坐在车前,而原本应该坐在车里的人,正打了把朱红的油纸伞在路边,一身红衣格外显眼。
近了,待明冶烃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用力一拽缰绳,惊得骏马前蹄高高扬起。而那红衣的人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退避不开,手中伞往上一抛,身形一起,红色的衣摆猎猎翻飞,避开了骏马,白如瓷胎的手握住伞柄,手腕一转,整个人便又稳稳落在了地上,青丝散开,背对了明冶烃,轻一撩衣摆,侧过目来看他。
明冶烃轻一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翻身下马,上前赔罪,“实在抱歉,阁下可有受惊?”
那人转过身来,低眉敛目,朱红的伞面压得极低,让人只隐约看得见张脸上轻勾起的薄唇,声线温和,“无妨。”
明冶烃一愣,光看那下半张脸就知道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了,“大雨滂沱,公子怎么在路边站着?”
“等人罢了,”那人依旧压着伞面,只是淡淡道:“公子要进城?”
明冶烃颔首。
“那需赶紧了,这天色就要暗了,城里可就不许在出入了。”
“多谢,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他轻笑了一声,“谢过,我等的人也到了。”
身后传来马蹄之声,明冶烃便翻身上马,带着人离开了。
披蓑戴笠的车夫这才出声,“先生无碍吧?”
伞面一抬,露出张熟悉的脸来,俨然是风月楼里的伏肆。他望着明冶烃离去的方向,问道:“明三皇子,栗王?”
“正是,明冶烃。”车夫依实回答,又看向远处,道:“二方主到了。”
伏肆收回视线转过身,打着伞走向下了马的恕贰,遮去他头顶的雨。刚想开口,就见他接过伞,听他冷声道:“上车。”
车里暖和,还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伏肆扔给他块巾帕,待他换下湿衣服,又将干净衣服扔给他,自己裹着披风坐到边上去,没好气道:“以后再让我冒着雨来接你,你就别回来了。”
恕贰将换下的衣服随手往地上一扔,烘干了头发,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东西来,“这么不乐意?”
世人谓四方主通晓音律,却不知其实他不喜欢音律,只不过是碰巧有了先天的条件罢了,要论起他喜欢的,莫过于铃铛——各种各样的铃铛。
至于为什么,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他当年便是看着一枚铃铛才入了九方阁;有的说他曾有一对双亲就给的铃铛,后来不慎遗失,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云云之类的,不过其中最令人信服的,还是另一条:四方主最爱看美人伴着铃声起舞,所以他收集铃铛,他的风月府收集美人。
伏肆撇了撇嘴,顺着他的话看了过去,细细的链子一头挂在他指间,另一头拴着一枚铃铛落了下来,那铃铛是白瓷的,中间浑圆处绕着条金色的细线。
恕贰缓缓道:“楼兰的御守铃,百年前由王室亲自从东瀛请来的大师制成,至今世间仅有一枚。”
话落,他抖手提了下链子,那铃铛就传出阵阵铃声,清脆空灵,犹如置于水中一般。
伏肆:“……”
这个挨千刀的简直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恕贰笑了笑,将御守铃抛给了他,整个人仰躺在了软垫上,望着马车顶不出声。
伏肆瞥了他一眼,问道:“此去楼兰查王女有何收获?”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有也谈不上,说没有又还有点儿。”
他从怀里掏出本黑皮的书,擦干了上面的水渍,递给伏肆。
“……史册,”伏肆一怔,掂了掂手中的份量,忽然觉得重了不少,“楼兰竟然把这个给了你?”
“看在老八的面上,就算他不给,我也能搞到手。”
伏肆直接从最后一页开始翻,翻过几页,照着书上念了出来,“车建二十七年,王女及笄,王欲为其于他国择王夫……车建三十一年,大宣将军重霍领兵西征,与国主商讨商贸之事……车建三十三年,西征毕,重霍领兵回朝,同年六月,王女不知其踪,王大怒……西北寻千里而不得……”
伏肆咋舌不已。
恕贰微微眯了眼,“车建三十三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宣煌一百四十四年,如果楼兰王女是与人私奔,如今她的孩子也该成人了,私奔……与谁?试问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瞒过西北诸族将王女带走?”
伏肆张了张嘴,就见他竖起食指压在唇上,便没了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方主,到了。”
马车已然进了风月府,二人各自怀揣起心事打了伞进屋去,待清洗了身上的风尘,又重新坐下来。
伏肆又翻了翻楼兰的史册,好半晌才开口,“……将军重霍。”
恕贰坐在矮几另一侧,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些,直直望进他眼中,压低声音道:“我们做个大胆的猜测,如果王女私奔的对象就是重将军,而且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本事,那么,”他顿了顿,“……重家的谁才是王女的骨肉?”
伏肆忍不住倒吸了口气,道:“万一王女没有产下骨肉呢?”
“那我们换个说法,她如果还活着,她又在将军府的哪里?她如果死了,是由于什么原因呢?”
二人脑海中迅速浮现了将军府上的几位妻妾: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及已逝多年的沁夫人。
伏肆:“听闻重将军出征前已有一妾室,便是长公子与长小姐的生母,二姨娘刘氏,如果重霍真带了王女回中原,又这么费尽心思,肯定是将主母之位给她了。”
恕贰却摇了摇头,“未必,如果重霍不想声张,将王女藏起来不见人呢?重家的孩子里除去重瑾、重华,剩下的都有可能是楼兰的血脉。”
“这些都无伤大雅,”伏肆将眉头皱起,神色凝重,“怕就怕……王女便是沁夫人,那么……”
“可如果重彧是王女的骨肉,重霍又怎么狠的下心来将他逐出重家?”
“……”
“如果这样,王女私奔那时也应该已经显怀了,怎么可能没人发现?再者,沁夫人又是如何死的?真的是暴毙?”
“……”
伏肆也回答不清楚这些问题,楼兰王女失踪二十载,至今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更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自然也没有人能来证明这些才想——“有一个人肯定知道。”恕贰笃定道:“无论当面王女是否是私奔、跟谁私奔,重霍肯定知道些什么,以及沁夫人的死因。”
伏肆摇了摇头,“他不会告诉你的,就像他当初将重彧逐出重家一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逐重彧出门,只是因为他流着一半楼兰的血,重霍不想让重家落在他手上。”
的确不乏这样的先例,为了保证血脉纯正,逐子出门,可他可是嫡子,重霍不可能不请示过重家祖祠的长辈。重彧年少战功累累,天资聪颖,是个难得的将领之才,难说重家的长辈们会不会同意他这样的做法,只要祖祠那边不同意,就算重霍将他撵了出去,与他针锋相对,老死不相往来,他百年之后,重彧依旧才是继承人。可如果祖祠同意了,那他就彻底被剔除族谱,更名改姓。偏生祖祠不表态,现在谁也摸不清他到底还是不是重家的人。
外头的雨又大了起来,明明时辰尚早,天却暗得像已经黑了。“轰——”一声炸雷响起,微微照亮了屋里
伏肆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响,眼前忽然闪过先前跟在授九身旁的人,明明看上去应该是个明媚不已的少年,却已经手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纪轻轻,就能爬到这个地位的,世间少有。伏肆相信,如果他当年没有出事,没有经历过所谓众叛亲离,就不会如今的样子。
表面人畜无害,实际老谋深算。
又是一阵沉寂,从头到尾二人都只能把那本楼兰史册翻了一遍,可那本书到最后也没能被他们翻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楼兰王女的名字都被人刻意涂去了,实在没什么可考究的价值了。